周六的下午放学是高中的狂欢,在归家的路途上,连秋风都带着一丝甜味。陆陆续续的笑声与喧嚣在记忆中渐渐消弭在烟雾中,伴着烂漫落日余晖的归家路,去赶上母亲的一碗热汤。
“你也是这条路吗?”离了校门口,洛木见那人朝着同一方向前进。内心或多或少有些欣喜。
年少时期,能有一起同路归家之人,也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幸运。
原来年少的快乐,也如此简单。
“这条路再走十多分钟,转个弯,然后再去南路二十分钟差不多就到了。”晏清竹自身不喜欢挤公交车,路途徒步而行也要半个钟头。但或许欣赏沿途的风景,穿过人行道观察人间的车水马龙。
即使洛木是个路痴,方向感极差。但生活在这里这么多年,自然知道那人居住的小区大概位置。
阅世。
那是这座城市富人的别墅区。
“北路,十多分钟吧。”洛木笑道。
一条路,两个分岔口,是归家的分岔口。洛木也很清楚,也是两个人生的分岔口。
“你一般回家第一件事是什么?”这种问题洛木确实不少遇到过,不过面对这位捉摸不透的人,她倒是很想听听那人的回答。
“买菜,做饭,做卫生。”晏清竹翻着那本活动流程,喃喃道:“家里只有我和我妹,一般很少点外卖。我也不太会煮,我煮什么我妹吃什么。”
那人说的话和洛木印象中的有些不同,在还不相识的那段时光中,总能在秦嘉卉的日常碎碎念中,听她在话语中提到这人。洛木只知道这人是个家境优越,居住高档小区的富家千金。但面前这个看似纨绔之人,却与自己的刻板印象中大相径庭。
“父母呢?”洛木很自然接下话。
晏清竹顿了顿,一时说不上话,最后还是吐了几个字:“我妈在国外。”
洛木从小擅长捕捉人的神情变化,看那人眉眼紧皱,唇角微动得不自主。眼光中却带着一丝清冷,似乎不愿提起这事。
洛木知道问错话了:“抱歉。”
“习惯了,反正妹妹挺乖的。有没有都一个样,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晏清竹拉开书包拉链,将流程手册放在包中。
晏清竹眼神的目光转向温润:“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玩玩,反正咱们也挺近的,不然我家两个人都挺清冷的。”
“这话应该和很多人说了吧?”洛木俏皮地歪着头,戏谑开玩笑的语气打量那人。
想象那些玩世不恭的浪子,约三五酒肉朋友一起在充斥富贵与名利的物质需求里醉生梦死。那些情节片段,讲真的很难将这些安放在面前这个女孩上。
“这都被你发现了。”
其实洛木不知道,那是晏清竹第一次邀请人到家里做客。
两人缓缓走在沿边马路的红墙小路,红墙从里透外的绿植铺满墙头上小栏杆,复古中带有绿色生气。可夕阳余晖,甚有生命灯枯的凄美感。
红墙的尽头,便是分岔口。
“这边转弯,再走十几分钟,就到我家。”洛木指着北路的小道,给晏清竹介绍。
“南茗?”晏清竹也推测出通往的小区,不禁一阵唏嘘:“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居住的地方。”
南茗,比起阅世的名气倒是低许多,但依然是这里许多中层偏上的资产阶层退一步的不二选择。
洛木生性敏感,不知是考虑过多,总觉得这人话里有话,说不上的压迫感。
“小时候农村拆迁,赶上这福气。”洛木随便做了个解释应付。
但洛木太明白了,若没有赶上这福气,她将不知在哪里流离失所。这一路都是苦过来的,不曾尝到什么甜头。
小时候就连儿童节都没有廉价糖果吃,去偷吃家里的白砂糖,都要被一顿挨揍,被晾在门外跪着一天一夜。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对甜味都带有难以言表的恐惧与厌恶。
“那我先走了。”洛木正准备转弯时,顿了顿,便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人,目光细腻若水,不带一丝杂质。声音微微颤动,但是晏清竹确实听清楚了。
她说:“你和我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
“你也是。”晏清竹神情淡然,毫无负重感。却带着一丝似时隔许久的老友,再次重逢却发现物是人非的沧桑感。
晏清竹挥手告别,望着那孩子归家的背影,大喊一声:“到家记得给我发信息!”
“好!”洛木没有停下步伐,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但这次她没有回头。
那孩子的背影渐行渐远,而晏清竹却依旧驻足在原地。
听着来往车辆的鸣笛声,学生归家的嬉笑声,路边小贩的吆喝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交错在一起,这世间显得格外热闹。
晏清竹低下头,沉默一会,又看见自己手臂上的那些鬼画符似的数学思路。
响亮的声响。
一个巴掌恶狠狠地打在她自己的脸上。
没想到自己的手劲这么大,这个巴掌打得头脑有些眩晕,摇摇晃晃地跌靠在了红墙边。
她将头低得很深,压着声骂了一句:真特么的不会说话。
真是个废物。
—
洛木踢了踢路边的石子,从校服口袋中掏出门禁卡。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不一样的图案,而这精致的透卡是父亲专门定制的,似乎只有高等楼房才能享有的待遇。盯着卡许久,却总觉得“南茗”的字样显得格外刺眼。
总提醒着她的身份与这里格格不入。
可又是确确实实属于这里。
洛木将门禁卡在通道感应,自动的隆重玻璃大门响起“欢迎回家”四个大字。一旁值班的管家会敬礼示意恭贺回家。安放在旁边绿植随处可见的小音箱会自动播放纯音乐。
就连等候室都有几十样价值不菲的茶品免费提供。警务处永远都用人站岗值班,这里人都开玩笑说这座城市三个地方最安全:第一是银行,第二是阅世,第三才是南茗。
真讽刺。
回想小时候,家里的铁门永远都不用锁,因为就连常年盗窃的小偷都知道洛家人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值钱的。
不管是物,还是人,都毫无价值可言,一文不值。废物却总想赚大钱的老爹和他的疯癫又天天讨吃讨喝的女儿,对于乡人来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像及了从咽喉中吐出的唾沫,外人看了都要嗤之以鼻。那时候的洛木,不过是像爬满蛆的腐肉,从泔水中打捞出来的剩菜,永远只配站在最阴暗潮湿处。
真可笑。
“是小洛啊,放学回家是吧?”一个熟悉的声音透过耳膜,洛木抬头。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向她打招呼。中年的发福显得这个男人格外油腻,令人发呕。洛木粗意打量,不用猜是准备和客户喝酒谈生意的气势。
“徐叔叔好,我放学回家。”洛木礼貌向那个男人问好。
那个男人是之前同村的,洛木不会忘。
记事起总唆使他那傻儿子来偷阿嬷在世时养的乌鸡,后来父亲去找他理论想讨回鸡,然后被男人骂穷酸样,狗娘养的,也不失被按在地上暴揍一顿。那一次父亲满身淤青,鼻青脸肿。后来渐渐传徐家连洛家的鸡都偷,那男人恼羞成怒,一气之下让小儿子跑去做点手脚。
那一晚,阿嬷精心照顾三个月的仅有七只雏鸡,全部被毒死。
洛木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距离她生日的前三天。
三个月前阿嬷答应了她在生日当天煲乌鸡汤喝,这个承诺,让洛木充满期待了三个月。生日当天,洛木吃着白灼面,碗里有两颗阿嬷去求来的白煮蛋。那一天,她从头到尾都不敢谈起乌鸡的事。她也没告诉阿嬷,她真的真的想喝上一口鸡汤。
“读书真好,徐叔要去忙了,你要早点回家啊。”那男人向洛木挥手示意离开,洛木也恭恭敬敬招手,
洛木淡然笑着:“徐叔叔再见。”
看到那男人乘着一辆价值百万多的名牌车离去的时候,洛木的脸色才恢复原样。
她也很清楚,能居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这人也赶上事业风口浪尖,据说那人的某某亲戚是当官的,待到那人赚到一大笔钱后才肯联系他。而他现在的企业成就,是否有关系,也无需多说。
在这里不过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而像洛家人一样因为拆迁而成的暴发户,如果不是这种际遇,将一辈子都无法跻身于高堂之上。一辈子的拼搏都无法拥有现在生活的千分之一。
她也心知肚明。
当还没有抬入家门的时候,一位身披单薄外套看似虚落的女人推开了门。
“木子,你回来了啊,”女人帮洛木脱下肩上的书包:“榕树呢,又去打球了吧?”
洛木用手拿着书包,婉拒了女人的好意,但还是将女人扶到沙发上:“他去打球了,晚点再回来。”
“小妈,你不要担心。”洛木安慰她。
那女人是季榕树的母亲,也是洛木的后妈。
“最近变季了,小妈要记得好好吃药。”洛木轻抚那女人的手试图让她安心,随后从茶几的抽屉中拿出几盒专门装药片的盒子。每个药盒小格子上都有洛木专门手写的药物功效。
“小妈吃饭了没?”洛木将几片感冒药筛选出来放在专门的小碟子上,再次询问。
“我让保姆煮了点小米粥,实在不想吃什么。”那女人发出沙哑的声音,看似感冒有些重。
洛木沉思一会:“那我明天早上给您熬点鸡汤喝,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阿嬷都会给我熬鸡汤。”
那女人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
最后也换来一句:“洛木真懂事。”
当洛木回到房间时,摇摇晃晃,头脑发胀的很。
整个人紧贴在房门,又缓缓蹲下。
阿嬷生前最擅长的事是养乌鸡。每次洛木产生严重的高烧时,在吃完药后最喜欢喝一碗鲜甜的老乌鸡汤。一只不太肥嫩的老乌鸡,真的可以让洛家吃上一周的最好伙食。
可在阿嬷离去后,她再也没有喝上一口曾经的味道。后来每次去菜市场,才发现老乌鸡的价格并不便宜,有几个饲养鸡群的乡人也说,这种品种的鸡难养,容易死。后来洛木也学着小时候阿嬷的样子笨手笨脚学着煲鸡汤,可总是没有想象的那种味道。
没机会再喝到了。
洛木缩在门边,将头埋着双臂内,暗自抽泣。
过往种种与这不切实际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对外人的虚情假意供奉,对朋友的处处试探不留余地,对于亲人的可念不可及。正如今这些命题,对于十七岁的洛木来说,都是比练习卷上的任何一道压轴题都难。
后来很多年后,洛木才明白。
生活之所以比高考难,是因为高考终会有标准答案,而生活没有。
生活终是不存在为什么的。
待洛木整理好情绪时,才意识拿起手机,屏幕弹出一条微信。
季榕树:你到家了吗?我不回去吃了,你让保姆别煮我的份。
洛木习惯了,便很顺手回复:好。
正要退出微信时,一条好友申请弹了出来。
“Q”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洛木自然知道这人是谁。在好友通过后,她却就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给那人发信息。
Lomo:你好,备注。
一段时间,没有回复。
洛木正拿起水杯喝了几口,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Q:宇宙超级无敌霹雳啪啦战神。
还没有咽下去的水直接被呛了出来,一顿咳嗽后才缓解。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人居然有这么中二的一样,真的看走眼了。
遇人不淑。
Lomo:没有十年脑栓都说不出这种话。
晏清竹看着那条消息,笑得合不拢嘴。半靠在厨房的岛台边,假装镇定回复。
Q:谢谢夸奖。
过了一段时间,晏清竹看那人没有回复,便再次打开聊天框。
Q:吃饭了吗?
Lomo:没呢。
Q:不然来我家吃饭,我下厨。
Lomo:妹妹呢,不用去接吗?
Q:今天周六,出去玩了,玩累了自然会滚回家。
洛木才意识到,原来好像只有高中生才会周六补课。
Q:真不来吗,我做了可乐鸡翅。
Lomo:替鸡翅感谢你的好意。
这笑话真冷。
晏清竹看完消息,手机反扣在桌上。将锅里的可乐鸡翅装盘,从橱柜中掏出装白芝麻的小盒子,将少许白芝麻撒在鸡翅上。而后小心打量那盘鸡翅。
自言自语道:“洛木说替你谢谢我。”
晏清竹顿了顿,又抿嘴一笑。
真傻。
再做了几道菜后,听到了家门打开的声音。
“阿姐我回来了。”晏语在玄关换好拖鞋,用酒精喷雾消了毒,才缓缓走到晏清竹面前。
“洗好手,然后去盛饭。”晏清竹整理着厨房里的残渣,转头看向晏语,语气顿时冷清沉重。
“我说你这件衣服洗了都快褪色了,不换之前楚姨送你的那套裙子吗?”
晏清竹打量妹妹这个鬼样子,与晏语同样初二的青春期同龄人,都追求开放漂亮,恨不得化妆品瓶瓶罐罐摆在梳妆台上。
可晏语不是,不喜欢穿裙子不喜欢可爱的东西,更不去逼迫自己融入不感兴趣的圈子。
这样的生活习惯,真的与晏清竹一模一样。
可晏清竹真的不希望让她成为第二个自己。
晏清竹话还没有说完,晏语小声开口。
“阿姐,你手臂怎么了?”
这句话充满了心疼。
晏清竹望见那孩子眼里隐隐发光,她很少见过那孩子委屈的样子。一滴泪滑过脸颊,那孩子目光盯着晏清竹的鬼画符手臂,不肯移开眼睛。一个连骨折修复过程中都面不改色的小孩,却看到姐姐手臂上黑压压的印记而吓哭。
她知道姐姐最不喜欢在身上做印记,一定是什么原因刺激对姐姐精神压迫。
晏清竹无奈走到她面前,蹲下给她抹开眼泪,将手臂展示给她,解释道:
“我没事,这不过是数学答案而已,你认真看。”
“310......61017”晏语支支吾吾:“阿姐为何要在手上写字?”
晏清竹语气平淡:“不是我写的,是我的朋友写的。”
晏语很少听过晏清竹谈起她的朋友。
姐姐的朋友,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朋友才能配得上姐姐。
晏清竹看着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手很用力揉着晏语的头:“别猜了,洗手吃饭吧。”
在吃饭的过程中,晏家有一条不成文的家规:上了餐桌不触电子产品。
可今天晏语眼睁睁看着晏清竹边吃饭边看着手机屏幕,时不时偷笑。
Lomo:记得用洗手液把手臂洗干净。
Q:要是洗不掉呢?
Lomo:那就让你妹妹去小区花坛捡块石头给你搓干净。
这次真的憋不住,晏清竹趴在餐桌上直接笑出声。
Q:替石头说声谢谢你。
“阿姐,怎么了?”
晏语从来没有看到她最敬爱的姐姐失态过,可面前这个捧着手机,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傻孩子的确确实实是她的姐姐晏清竹。处于担心,但还是问不出那句话。
可晏清竹倒是没有缓过神,试图撇开话题:“没事,诶你试试我新学的咖喱牛肉,你试试好不好吃。”
晏语本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如今能遇到姐姐这么高兴的时候,也算难得,就不追究。
饭后,晏语乖乖把餐具整齐排列放在洗碗机里,和平时一样按步骤操作。时不时偷看姐姐在干什么。晏语默默抿嘴,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晏清竹趴在沙发上,手机屏幕总不离手,正对着脸。脸上的笑意一直都没有散去。她从来没有看过姐姐这么开心过。平常的姐姐回家都是板着脸一个人看着新闻联播或国外电影,与如今的样子截然不同。
“晏语。”晏清竹突然叫住她。
“我在。”晏语快速回答。
“一个人假装镇定,面不改色,眼神却一直躲闪。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晏语听不懂其中的意思,充满不解:“什么意思?”
“说明她已经被我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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