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以木凳上坐着的那人为中心,房内四角都引上烛,木碗从空中落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几乎同时,那人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曲度倏然下坠,颈骨断裂声和木碗落地的那声闷响重合,而倒悬过来的,赫然是王费誉那张诡谲发青的脸。
白烛也在此刻熄灭,书房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屋顶的两人几乎同时动身,破开青瓦跃进了屋里。
邬徊动作没停,眼神囫囵扫了一圈后沿着脚印翻窗去追,六方式的木窗大开着,被夜风吹的猎猎作响,浓云厚重,环月似是也知道今夜无眠,露尖躲在云层后,只留下片片光晕,就像刚才那几个白袍人留下的那个血圈。
笔法生涩,凝而稚,几乎每一笔落笔后都要停下思忖半分,是以血迹斑驳,干涸后重叠的地方格外多,在地上交错罗列。
重新燃上烛后,弥娆看的更清楚,那不是凶手重回案发地留的挑衅之类的话,而是一个算不上简单的,类似于鬼画符一类的东西。
甚至连最外圈的圆都没画好,弯弯曲曲让人辨不出真假。
但毋庸置疑的是,其中法门,一定是王费誉。
义庄因为要存放尸体的缘故,在地下建了一个不小的冰库,一些要因为案疑案长时间悬而未决累积的尸首都放在那里,就在停厝厅正下方,加之庄子地偏而阔,那的温度比内城低了不少,如果王费誉的尸体被妥善存放在义庄,断不会像现在这样,隐隐有腐烂之势。
妧梧先前看的那份验状,被尹庚差人送来后他们还又看了遍。
足上被衣袍掩着,弥娆看不太真切,但指尖的甲片已经呈浸渍状,甲缝翻白而露出内里,甲片也因此摇摇欲坠吊在指尖,有几片已经耐不住性子脱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早些日子面部发的那些小疱愈演愈烈扩散至整个面庞,有几处还莹莹泛着水光,总之弥娆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幅样子哪里就值得那些人大费周章当这个搬运工,再给人放血的,净是些缺德事。
等到弥娆拿了纸笔,写写画画把地上的图案誊到宣纸上,一直闭着的书房正门被一阵外力撞开。
砰的一声。
人影在空中有片刻凝滞,又被邬徊掠起带下来,收了力,没有破坏屋里物品的摆放,尤其是正中的王费誉那一摊。
紧接着,一件白袍从邬徊手里抛出去,正正好好落到地上装死的那人身上,挡住他脸,索性装死装的更像。
这种弯弯绕,连试探都不用,弥娆环着臂几步跨过来,看着邬徊似笑非笑:“就逮到一个?”
没等邬徊开口,她哼笑:“跑的够快啊。”
确实跑得快,那几个人翻窗出去后轻车熟路拐进了王宅的葱茏园圃里,就是妧梧说碰到那个小厮的那儿,他们对那儿熟,知道身后有人追就立刻四散开来,七拐八拐,还有的钻狗洞往府外巷子里跑。
只是不巧,狗洞外原本被绿苔铺满的湿濡的青石板被堵肉墙替代,那人伸出手试图借力站起来摸到的也不是没有温度的砖面,而是顺滑轻柔的锦衣。
他就这么被邬徊薅起带了回来。
那么多人都跑了,唯独只抓到他,他只当是运气不好。
只知道官家不能随意杀人,问不出来什么东西也会把他拎回牢里,免去了受冻挨饿还有官家饭吃,何乐不为,所以他选择“装死”。
但再迟钝的人也受不了弥娆寸寸目光的凝视,他不安的吞了口水,就听到一道淡然女声问,“是个乞儿?”
似是没想到白袍宽大的帽檐下藏起来的龃龉是这样。
没了外壳的那层伪装,腥臭味混杂着尸腐气,还有那股子血腥味,有些难以言喻。
弥娆继续盯,看着被邬徊甩进来的的那人,头发上还顶着不知道从哪里蹭到的青绿色草屑。
外头的雨早就停了,但他的发丝依旧滴着水,方才是因为被白帽裹着,现在再看果不其然能看到白色上的一滩锈黄色,没了遮掩,那瘫锈黄就彻彻底底暴露在人眼前,摊开成小片洇在地面上。
看着,弥娆蹲下来一手撑着膝面,另只手指尖放在自己的下颌骨上点,语气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能起来下吗,你压着死人血了。”
她真是在提醒他。
也是真在逗他。
话音刚落,地上那人一秒没犹豫立刻弹起来。
被泥灰盖住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黑的透亮。
起来之后,他看了眼和王费誉的距离,瞪着眼睛开口:“你诓我!”
把誊抄过的那张宣纸塞进邬徊怀里后,弥娆眨了眨眼睛应声,“诓你怎么了?”
这下轮到那个乞儿怔愣,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缩在角落后彻底噤声,还不住扒拉自己身上破成条的麻布。磨破的草鞋,还能看到露出的黢黑带泥的脚趾,蜷缩又舒展,像只脏了的动物爪腹,留下不轻不重一道痕迹。
弥娆没说别的,放他一个人站那后她也不管,反倒回头和邬徊旁若无人的探查起现场来。
邬徊对医仵之术略懂一二,之前在诏狱人手不够的时候还帮穆辛打过下手。
但现下没有工具,只能粗略看看,他动了下王费誉被划开的双腕,以及腰腹后因为这次移动尸体留下的痕迹。
因为捆绑留下凹痕呈现出与周围一致的暗绿色,按压后短暂变白,后又回弹,创面处的蛆虫不知衍了几代,豁口深处仍有细密的,嫩白的小尖不知所谓的蠕动。
对放血成符这事没什么参考性。
没回头,邬徊淡声问后面:“是你们搬的尸体?”
静了半晌,没人说话,一枚铜板从空中被抛过去,刚好掉进褴衫怀里,就听到“装死”那人不情不愿开口:“昂,我们搬的。”
“城西那义庄,离这儿可不算近,就你们几个人,怎么搬的?”
刚才那些白袍人,不对,刚才那些乞儿,算上眼前这个满打满算也才五个,成年男子本就体重,王费誉又是个懂得善待自己的,身宽体胖再正常不过,搬运正常人尚且费力,更别说一具尸体,肢体松弛又没法配合搬运者,没那么容易。
视线掠到正在咬铜板的那人身上,他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拿恭车搬不就行了。”
弥娆:……“恭车?”
“找我们来的那人拉了辆恭车,恭桶什么的都卸下堆在了义庄门口,他安顿好才走的,不就是运个人画个画,有什么难的?”
说着还努了努嘴指向地上那片残籍。
叮铃一声,铜钱落袋,他拎起那个布满补丁的布袋,在耳边晃,听着布袋里面叮里咣啷的声音笑:“还给了这么多钱,可真是个财神爷。”
还没来得及收回钱袋,就被柄扇子打了下来,稳稳轮到邬徊手心。
“我的钱袋子!”
邬徊正色,问:“什么人找的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记得!”
“记得什么?”
“……臭。”
“臭死了!!”
殷越泽跨出义庄,蹙着眉咋咋呼呼低语,还不忘把妧梧拉远些。
眼看着义庄门角层层落落的那些个恭桶,他不解:“那殓夫…一个人……”手指抬起上下比划了下后讶然,“这么多!?”
又贫。
话是这样说,殷越泽还是上前去看,直到木桶外侧刻的不显眼的小字露出:中城恭汇。
恰好和王费誉府宅的位置重合。
殷越泽扬眉,隔着夜色对上妧梧的眼:“巧了这不是。”
天高皇帝远,京畿颁行的宵禁令登州置若罔闻,到了夜半,专门设建的坊市还是沸反盈天,小商小贩,白日里拿不出手的东西到了夜里都摆出来,还有笙红舞歌,立在红楼门口出来揽客的姑娘,浅色交领缬绢衣,再用一根系带稳稳缀在腰间,风流但不下流,眼波流转间,就勾住你进了温柔乡。
一旁在夹缝中求存车行显得格外不起眼。
殷越泽领着一众轿夫和车脚出来时,还被姑娘扯住袖口,要拉着他进去吃酒。
求助的眼神落到妧梧身上,却只见她戏谑的笑。
耷拉着眉推诿后,他几步跨过来,斜乜看着妧梧,一幅要算账的架势,还是泄气,抬手,横在妧梧面前:“只有厢车,你将就将就。”
等到在木板上站稳,妧梧垂眸笑,“我没那么多讲究。”
彼时不在渡口,却刚好有阵风拂过,吹动少女身上层落的纱裙,砑光缎面的纺布色泽亮丽,在月光下如同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盈盈袂起。
等到两人都落座,轱辘声和马蹄声一同响起,那群少女的吆喝声在清夜里依旧清晰,妧梧一只手挑开车帷,另只手从发髻上取下朵绢花别在腰际的荷色钱袋上,同色系绢带散开落到妧梧手心,随即,嫩白的指节伸出窗帷,转腕一抛,那阵馨香便顺着风丝缕飘着落到方才拉住殷越泽的姑娘怀里。
妧梧见状把车帷露开那角掀的更大,露出半截面容,撞上少女懵懂的视线,她笑:“今日的酒钱,记得替我尝尝。”
没说什么下次来喝的话,因为她不会再来这里。
她也不知道没揽到客那些姑娘会怎样,帮不了全部,但能让一个人松快些也是好的。
回头对上殷越泽的笑时,妧梧很快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开口,刚好被路边时不时传来的吆喝声盖住,殷越泽没听清,倾身靠近:“什么?”
妧梧耐着性子又重复了遍:“先回客栈,还是得查查王费誉的生平。”
两人靠的太近,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耳语,但没人退开。
“府衙的案卷库应该有收录。”
“等邬徊他们回来,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明日一早就去。”
说着,殷越泽挑开窗看了眼夜色,又道:“他们应该已经回去了。”
确实回去了,只是还带了个人。
就在方才,眼看着问不出什么,弥娆转身欲走,那乞儿却横亘在两人中间,死活不肯离开。
“我不管!不让我入狱,我就什么也不说!我不会跟你们说那个人是一个书生的!!”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再去捂嘴已然来不及,他索性梗着脖子,继续喊:“我就要和你们走!我要吃官家饭!!”
“你知道官家饭是什么?就嚷嚷着要吃?”
“还能是什么,是什么也比残羹冷炙好。”
“那走呗。”
弥娆没什么所谓,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也没刻意慢下步子等他,而是和邬徊大刀阔斧走的飞快,她冲身后扬手:“韦邦——”说着又指了下那个乞儿,“对,就你,要跟我们走就自己跟上。”
韦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她刚起的。
不论在京畿还是登州,不论在哪,都因以民为重,民是国的根基,只有根基稳固,一个国家才能安宁,而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国或不亡。
她身系诏狱所做的,就是剖解每个罪己诏,让诏而不冤,冤而不怨,让每个人都能点亮那盏小家灯火,而不是像韦邦一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能够为了五斗米折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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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对于尸体的一些变化都来自百度和《洗冤集录》,我自己总结了部分,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不要细究
*2.“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摘自——《尚书·夏书·五子之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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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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