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岑川等人一直看着宁子跟那管事人影都没了,才回神客客气气的跟老爷子行礼。这回不等对方开口,陆岑川就到,
“不知老爷子用了多少钱买下宁子哥的身契?”
宋老爷子知道她想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大方方的递了过去,
“买人代役之外,十两签契,十两安家。”
二十两。
这二十两里,二十两都是宋老爷子把自己等人看做小辈的面子情。
陆岑川没有接那张叫人刺目的身契,只闭上嘴不再开口,搂紧了怀里小小的孩子。
见她神色有异,宋老爷子眯了下眼睛就换了话题,说宁子已经应了他的安排,从商队的小伙计做起,也说了会自己还上银钱与人情,叫他们放心。众人听完,几许安心几许惆怅,广胜问宋老爷子,能再进城见宁子一面吗?
“等过个几天吧,待征兵的事了结了,我叫老崔带他回来一趟,你们好好儿聚聚,对外面就说老崔是来找我谈生意的。”这也不算胡说,确实可以谈生意的,谈自家的生意就是了。
“多谢您!!”
得了几个青年衷心的感激,宋老爷子得意的翘了翘胡子,转手把那身契塞给了杨桥,叫他妥善处置。
这就是要叫他们完全抛去后顾之忧了,几人自然又是一阵道谢。
再说里正那边,他早上亲自去说情都毫无作用,转眼到了下午,丘家就自己来交了银钱说要买人代役。再问其根由,丘家含糊闪烁,里正便不追究,只利落改了名单之外,叫卫满仓去问问陆岑川知不知道这里的缘故,若是不知,就带这个消息给她。
陆岑川自然实说了,里正得知,一阵摇头叹气。
这事儿也瞒不住别人,宁子回来与广胜几人道别,因借宋老爷子的名头,阵势颇大。贾氏如何丘老大又如何,村人们最新鲜的八卦,就都是后话了。
只说此时的陆岑川,送走卫满仓之后,依旧陷在扪心自问之中。
就算不是宋老爷子这样拐着弯的情分,而是真正自己本心亲近的人,签一份身契,把自己卖了,无论对错听从所有的要求,甘愿交托自己全部的人生。
喜怒哀乐,身不由己。
我会不会愿意?陆岑川问自己。
我会不会愿意。
她觉得自己受不了。
自由自在的活了一辈子,就算穿越改换了生存的时代,却改不了骨子里的任性,她自问不能接受被人掌控的生活。哪怕再是宽和的待遇,生杀握于人手,荣辱系于他人,还怎么能安心度日?
但转念她又觉得自己不是那样强硬的人,只是没有被逼到那个份儿上。真要是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也说不定就跟当初那个快发霉的窝头一样,不但自己吃了,还要喂阿越吃。
心中辗转反侧,比前一天更纠结了。
但大约是人小精神大,两天没睡好连点儿困顿都没觉得,早上起来跟阿越吃了早饭,又逗着他玩耍,陆岑川忽然就想开了。
她之前虽然有在好好过日子,但夏草玲的这段人生总有点儿白来的意思,其实一直没什么真实感。
可她不只肩负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阿越的呢。
经过这次的事情,陆岑川反省了一下往昔的态度。
不同的时代有着各自的风俗人情,更有许多以她过去的阅历想象不出的问题和挑战,必然不能只依靠从前的经验生活。而为了不做出这次这种拷问般的选择,只能努力不要让自己跌到如此的境地里。
于是乎,她爆发了自收入稳定以来最大的工作热情——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无论是夏家还是李家,宁子杨桥,都活生生的给她举出了例子。
杨桥也看出陆岑川这几日状态不对,问过之后得到这样的答案,心中极是翻覆,几回念头轮转,最终咬了咬牙根儿,对这充满铜臭味的结论,答了个对。
他默默哀叹了一下自己大概是真学不来那些所谓的清高自诩了,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就欢快的吃起了热腾腾的油皮荠菜卷儿。
春日里新发的荠菜,鲜嫩欲滴,拌着点儿肉星儿,裹在他们自家做的油豆皮里,红亮的蘸汁儿之下,一抹翠色呼之欲出。牙关落下,满口留香,谁要能说这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野菜,脑子一定都坏了。
杨桥一边吃一边向陆岑川推荐村里挂了满树的槐花榆钱儿之类,还说要是不想上树,叫石头多摘些送过来。
陆岑川打量了他一番,眼神满是嫌弃,
“……吃两样应季就算了,我又不是兔子!”为什么要盯着草吃那么多叶子!?
杨桥:“……”
不吃叶子就不吃呗,动手的人最大,每天都能有新鲜的吃食,连吃带拿杨桥就挺满足的。
只是带回家去的都进了宋老爷子的五脏庙,秀才郎就不太开心。
还说老爷子富贵惯了当天就能走呢,这可好么,吃用的东西一趟趟拉进村里来,还大大咧咧的打听夏家往事,杨桥再不明所以也看出来了,
“原来您是冲着玲子来的?”
宋老爷子也不否认,哦了一声随意顺着话头到,
“你是不知那三问匣,到底有多好卖。”还有那些个拼图积木绣球一样样儿的,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东西,可更新迭代也太快了些!发散思路也太广了些!
这些杨桥确实是不知道的。
除了在最初参与了各种拼图相关的讨论,后面贩卖改进诸事,都是杨路跟陆岑川详谈的。这两个都不是多话好炫耀的人,脑子灵光办事又利落,后续之事悄无声息的就做了。
“那些个已经开始卖了?”
宋老爷子白了他一眼,这新奇东西落在手里,还不卖个趁早抢占先机,留着能下蛋啊?杨桥也知道自己不是个能抓住时机果断出手的行商料子,哂笑过后问到,
“那您这老待在家里……”吃我带回来的点心,也不去找正主,是几个意思呢?
说到这里宋老爷子一叹,哪是他不想去呢?
只是之前他跟着杨桥随便就和陆岑川搭上了话,事后老爷子想想小姑娘面对自己时种种客气有余敬意不足的反应,总觉得是因为初见太过寻常,以至于堕了他多年浪迹商海的威风,才让陆岑川对他不够重视。
还有后来出买人的那个主意,陆岑川别扭的神色老爷子看得清清楚楚,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她在抵触什么。疑虑了一下自己那随意买卖的态度,是不是戳了人家的痛处,以至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两厢合计,老爷子就愈发觉得自己急需一个隆重的出场,在陆岑川面前扭转一下当前的形象。
可陆岑川真挺忙的,完全没空配合老爷子心中的期待,叫他重新来个风光排面的出场。
暖房建到最后,种菇采菇的技术培训提上了日程。
杨路找来学习的人固然不错,但真架不住时代间科技差距的鸿沟。再加上讲解人的半桶水,很多陆岑川认为是常识的东西,对他们来说跟听天书一样。到最后也没法儿讲道理,只能叫他们观察蘑菇的各种状态,在死记硬背之中找一点随机应变。
不但如此,最开始的几天陆岑川几乎要把自己也绕进去了。从前跟杨家兄弟交流的时候,没觉得这么困难啊?所以并不止是时代差异,还有个人认知的问题吧?
十分随便的下了这个结论,陆岑川又去城里跟许管事谈伞子的事情。
加上她自己铺面的翻修打理,虽然里面大件的家具敲敲打打的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但她第一次开店,免不了各种亲力亲为。
另外就是吴梅花。
陆岑川清点家当准备更加努力发家致富的时候,还真想到了个吴梅花能做的事情。别看她种田卖货都不能让人入眼,鸡鸭喂得还是不错的。
能喂鸡鸭,就也能喂兔子不是?
正好陆岑川家里的兔子又下了一窝,就抓了两对儿拿去给吴梅花养,毫不意外的没得到任何好脸色。陆岑川是没所谓,倒把李宝柱气得不行,骂了吴梅花半天没有良心。
而这样的忙碌,并没有启发陆岑川想到什么发家致富的新鲜点子,反倒因为宁子没法儿留下来,铺子上的缺口找不到人填补而有些上火。加上突如其来的春燥,连着吃起了凉拌苦瓜,才终于把这股有些心急的热切总体平息了一些。
等到征兵安然结束,陆岑川算了算时间,问杨桥能不能向宋老爷子定个准日子,想趁着宁子回村的时候,大家吃顿饭当给他送行。
杨桥也记挂着这事儿,利落点头,走出两步又拐了回来,
“把宋老爷子也请上吧?怎么说老爷子这回都帮了大忙。”
陆岑川想想也是,就顺便问老爷子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杨桥没嘴子的答说没有,心里长松了一口气。
可算把老爷子这条线给搭上了!
讲什么排场!?是非得讲排场的时候吗?!
从今以后,终于不用偷摸摸的分他带回家的点心了吧!?
宁子回来那天陆岑川做了满桌的佳肴,其中亦有曾经一同吃过的蘑菇蒸鸡,菌油拌面。
当时好吃到连话都忘记说的好饭菜,如今随着材料的丰富和陆岑川的改进,口味更上一层楼,众人吃来,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间。
广胜吃着吃着就哽咽起来,他跟宁子从小一同长大,两家又在隔壁,最是亲近,想过各自娶妻生子承担家计,想过岁月白了少年头情谊如旧。
想过所有,却从没想过分别。
李宝柱拍了拍他后背,说还好弟妹不在,不然可是要给媳妇儿看了笑话。却也是哑了声音,把一个小布包塞给宁子,叫他千万保重。
宁子眼眶红红的接了布包,一捏就知道里面放着银钱,拒不肯受。却被正捂着眼睛的广胜一把糊在了胳膊上,又塞过去一个布包,粗声粗气的叫他不许推辞。
最矜持的莫过于杨桥,至少脸上依然轻松,没什么破绽,文绉绉的交代了宁子几句,叫他有事儿别自己硬扛着,咱们太远,但很可以去求助老爷子跟杨二哥。
大约是现代人本身人与人的距离就比较远,也大约是过去快节奏的生活习惯了离别,陆岑川对他们分别等于永别的概念没法儿感同身受。在这种哀伤的气氛中,随便塞给了宁子一个布包,就很不合时宜的递出个小本子讲解起来。
那本子用麻线装订,不厚,只有巴掌大,工工整整的墨笔字迹把一个小本子占得满满的。
“前面几页是一到十的数字,后面有些常用的字词,我在账本上见到过,都给写在上面了。咱们以前买卖小用不上,以后你跟着商队走动,肯定是有用的。”
不同于偶尔教给阿越的阿拉伯数字,本子上面就是正正经经此时的写法,还有一些账本上的常见字。内容不多,陆岑川逐页翻开,挨个儿给宁子展示,也没有拼音帮助记忆,只好一股脑的念了灌输过去。
这是她能想到的,对宁子最有用的道别了。
宋老爷子伸头去看陆岑川给宁子写的小册子,上面果然十分清楚明白。
几个数字之外,还有账本上常见的几种表示开支增减,收益盈亏的字词。字写的一般,本子也做的简陋,但用心实在可佳,叫他不由想到自己年少时一点点扒着账本,死记硬背识字的过去,淡淡的有些羡慕。
见宁子听得认真,又郑重把那小本子收到了怀里,老爷子哼了一声到,
“字儿你好好儿学着,有不懂的,老崔这几天也能教教你。”
宁子自是感激应诺,宋老爷子不在意的挥挥手,叫年轻人们自己去叙一叙别情,他就不跟着送人了,要散步回去缓缓吃撑的肚子。
陆岑川见老爷子这样知情识趣,笑着睇了杨桥一眼,后者挑了挑眉毛,和李宝柱广胜一起把宁子送到村口,路上又是几番叮咛嘱咐。
宁子定定看了一会儿这些为了自己忧心不已,真切关怀的人们,抹了把眼睛,沉声说到,
“我,我会回来的……”
不用成就什么丰功伟业,不必手握什么泼天富贵,只要能以自身能为立世,不被人任意摆布,可以保护自己和重视自己的人,那时候,他就回来。
“……你们别送了……保重!”
站在出村的路口,直到宁子走远都不见了背影,悲戚的氛围依旧在几人间弥漫。陆岑川很觉得不必如此,虽然事出突然,但往后这一路上他们也算安排周全,便开口到,
“我是不是应该叫宁子哥仔细看看包裹?”
杨桥也有心叫气氛松散些,接口到,
“怎么了?”
“我塞了二十两的银票在里面,宁子哥要是没看见可怎么办?”
“噗!”
几个青年闻言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低迷的心境被岔开些许。李宝柱摸了摸陆岑川脑顶,当惯了劳心劳力的长兄,宁子如今送走了,就又担心起陆岑川给出这二十两,会不会太过勉强。
陆岑川一笑,对广胜眨眼到,
“那就得看广胜哥了~他要是好好儿干活,便饿不住我~”
广胜信以为真,努力的点了点头,半刻也不浪费,转身就往豆腐坊跑。杨桥哎哎叹气,用手指了陆岑川两下骂她欺负老实人,李宝柱自然是向着妹妹,陆岑川耸耸肩不以为意,一同回夏家去。
虽然没有什么预设中的排场,这日之后,宋老爷子就堂而皇之的跟着杨桥一同上门蹭点心了。并且很快在闲聊中向陆岑川交代自己的爱好口味,试图影响第二天的菜单,自来熟的令人瞠目。
天气刚刚转暖,宜人的春风依旧带着几分凉意,宋老爷子看着杨桥跟阿越抱着个粗陶碗喝暖洋洋的杏仁儿茶,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陈茶茶渣泡成的一碗黄水,不干了。
“丫头!为什么他们这!”他指了指那两人碗里甜香的杏仁儿茶,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水,
“我这!!”
特别的不满。
陆岑川等宋老爷子抱怨完,给自己也泡了一碗杏仁儿茶,慢悠悠的抿着解释到,
“您不是说,要茶水吗?”
“呃!”感情当时不发作,在这儿等着我呢!?
宋老爷子瞪着眼睛看陆岑川,杨桥笑容都要憋不住了,几乎想把脸埋进碗里。旁边的阿越淡定非常,把吃干净的碗捧到陆岑川面前,脆生生的要求到,
“姨姨,还要!”
阿越喜欢吃,陆岑川自然是千依百顺的就又给泡了一碗。
只是这样的差别对待,就把宋老爷子本来因她年少不易而偃息的斗志,生生又给燃着了。
这一斗起来,鸡飞狗跳不必多提,杨桥几乎是望而旋走。每天放松玩笑的点心时段一去不回,还得为自己能平安拿走点心而没有卷进口舌之争中感到庆幸。
三番两次叫宋老爷子的小厮给自家二哥带口信,又进城亲口描述,杨二哥全不以为意。还按照老爷子的吩咐往村里送更多的东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
“二哥!!真的不管?!”这要闹崩了,可怎么收场啊!?
杨路不在意的挥挥手,问杨桥最近学业如何,见他愁眉苦脸竟是真的担忧,笑着叹了一句,
“岳父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真会和玲子一个小丫头计较?”
杨桥的眼神明晃晃在说是的。
自家二哥是没亲身经历才能说得这样轻飘,他可是好几次眼见着老爷子因为陆岑川不按道理出牌,气得胡子都歪了!
觉得势头不利就从不接招,回头等你以为这事儿都翻篇儿了,冷不丁就要把场子找回来,真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
不过这也不怪杨桥大惊小怪,毕竟陆岑川挤兑张老头的时候,杨桥见得少。
杨路无奈又是一叹,
“那玲子是那样没分寸的人?真会跟岳丈翻脸?”
这倒是让杨桥想了一想。
陆岑川虽然说话不饶人,实际上到都没变过脸,宋老爷子也只是嘴上跳脚的厉害,其实看着也没太过上火。俩人你顶我一句、我顶你一句的互相挑刺儿吵得热闹,但还真……挺有逗你玩儿的意思的。
这样回想了一遍,又对比平日跟陆岑川相处的情况,觉得她倒是挺一视同仁的。
但自己作为一个考生,到底为什么要浪费心神关注这些?
遂抛开去,任他们吵闹,听着话题有趣的时候,还煽风点火起来。
其实陆岑川大概也猜到了宋老爷子是因为她来的,不过宋老爷子不明说,她是个随和的人,肯定就要陪着兜圈子,等宋老爷子觉得时机到了,自然就会把目的和盘托出。
偏宋老爷子又觉得没气势盎然的出场,还太过主动,已经是在陆岑川面前失过一次威风,这次无论如何想叫陆岑川先向自己示好。
至少给他递个梯子,虚心求教一下,老爷子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所为何事啊!
于是本来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就这样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僵持之中。
陆岑川干活,宋老爷子就跟在一旁闲聊;陆岑川在家,宋老爷子就一顿不落的蹭点心。
每次还必定带些东西,讲究个不能空手上门,说那是打秋风的,弄得杨桥在一旁腹诽:感情他以前一直是打秋风来着?不但吃还往家拿?
那也没见您老少吃一口呀!
但这俩人都不退步,事情就一点儿进展也没有,陆岑川根本不在乎这个,忙起来全都扔在脑后。
宋老爷子达不到目的,抓心挠肝的去问杨桥,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啊?软硬不吃?”
杨桥不敢明着跟老爷子顶嘴,只好腹诽到:原来您的硬来就是挑刺儿找茬吵嘴,您的服软就是送点儿吃的然后上人家家蹭点心,要我我也软硬不吃。
宋老爷子就是想找个人抱怨一下,根本没想叫他回答,接着说到,
“吃啊喝啊那些不值当的东西,是我不想占她便宜,但我昨天送的簪花,可是京里最时兴的式样儿,怎么也一点儿欢喜的模样都没有?”
不是说待人接物最是伶俐吗!?
得了老爷子的暗示,至少说两句老爷子爱听的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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