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圣女之命不可为,薛药师判断她目前的情况,已是命悬一线。救人治病恰如同博弈,能做的都做了,最终只能赌一个好结果。

他叹息一声,去请岑掌事。

岑雨骁正从文韬阁下来,准备去地宗师的住处,路上恰好遇到婢女来报,说圣女传召,急忙打道回程,快步往缘江轩赶。

“不是说只是暂发高热,昨儿已经大好了吗?”岑雨骁衣襟伴风,急冲冲走在前边儿,后头的婢女连忙小跑著追过来。

“那是小姐有意要瞒您的,今早形势危急,薛药师都请来了,本来药师说应该让小姐安心养病,可小姐非要见您……”

缘江轩近在眼前,岑雨骁飞跑入内,闻见满室的药香,隔着屏风径自跪了下去:“小姐,我来了。”

屏风内的人影看不真切,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岑兄,我这病只看阎王收不收我了,事已至此,我还有些话要托付。”

岑雨骁忍着泪意:“你说。”

“若我挺过这劫,什么都好了,可若我就此……”李兰初喘了几声,虚弱道,“若我死了,你第一要紧的事便是去找我师父……”

“岳如是已叛出宗门,找他作什么?”

“东有岳明,西有江羽,江湖中流传这句话,并非虚言……若我不在,如今之计,只有我师父能化解争端……我师父他……”李兰初说到这里,又引得一阵急咳,“他心里约莫对我还是有几分师徒情谊的,你只说这是我的遗愿,他会明白。”

岑雨骁听见这话,心里又急又气,恨不得即刻奔到她床前,碍于身份尊卑,只能面如死寂地长跪不起。

过了半晌,又听见李兰初道:“第二件事,拜托岑兄替我查明真凶,我这病,并非突发急症,而是……而是有人给我下毒。”

岑雨骁蹭的站起身:“什么?”

“瞒天过海给我下毒,害我至此,还算他有几分本事,”李兰初轻轻笑了,“我中的是寒蚀散。”

岑雨骁脸色唰地白了。

药毒本是一家,她自小精通医理,某日贪玩胡闹,原是为了改良师父新写的药方,却意外悟到了制作寒蚀散的技巧。师父见之大惊,将那批寒蚀散连同方子全部销毁,令她以后不得提起。

寒蚀散没有解药,不慎中毒者将会在短时间内突发高热,汗出如水,咯吐不已,正因为无药可解,中毒者挺不挺得过去,全凭个人造化。

当却死香燃起之时,李兰初就意识到体内的异样。这是寒蚀散,她中的是幼时自己制成的寒蚀散。可当年那批寒蚀散早被师父销毁了,除了师父之外,无人晓得寒蚀散的制法,莫不是……

不,不会是师父。

岑雨骁面色难看至极,好半天说了句:“小姐说的,我会照做。”

他站立不动,眸中似有星光闪动,千言万语终究换来一声轻叹:“你会好起来的。”

她望着轻纱罗帐,咬牙忍着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才和岑雨骁交代了许多身后事,不过是为了有备无患。她当然怕死,还想继续活下去。她肩上扛着许多未尽到的责任,原本还想着再过些日子,等时局稳定下来,她便抛下一切浪迹天涯,做个不为尘世羁绊的逍遥客。

她不能死。

她还想活。

却死香燃起的烟雾渐盛,她的身体被一种奇异的酥麻之感替代。睡意如同满涨的潮水涌了上来,顷刻间淹没了残存的意识。她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岑雨骁急切的呼喊还有婢女们的哭声,都如同海上远矗的蜃楼,越飘越远了。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隐约记得好像做过一个梦。

她小时候爱读书,尤爱看各式各样的传奇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让她印象深刻。说从前有个叫做淳于棼的书生,一日醉倒在后院的古槐树下,梦见自己娶了公主,还被封为南柯太守,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后来才发现,他竟梦入蝼蚁构建的槐安国,曾经得到的那些世俗名利,不过是梦里一场空。【1】

拿着书卷去问师父,师父笑叹:“这就是南柯一梦的由来了。”

她似懂非懂,摇头说:“可我好像没做过梦。”

“你么,奉师祖遗命,修的是无情道,没做过梦,说明你心无所求,倒是适合做圣女的。”

师父如此评价,她就放下心来。

后来年岁渐长,她始终相伴在师父身侧,也曾认为此时光景是永恒的。记得十五岁的某天,师父亲来缘江轩考问她的功课。那日午后雨晴烟晚,她挨着师父靠坐在床边,闲闲地说话,聊到南柯一梦的典故,她很是感慨:“无情道是圣人心学,以万物为刍狗,不悲不喜,等闲人习之,恐怕会适得其反。”

她有心里话,想说我根本不适合修无情道,因为我有私心,也会做一些遥不可及的梦。可这些话万万不可说,她只能假借论道之名,略略倾诉她的烦恼。

师父听后一笑:“怎么,长大了,有小心思了?”

她摇头,心里忽然有种冲动,未及深思就说出了口:“师父,其实我会梦到你。”

事后她无数次回想那时师父的表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回忆太深刻,让她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只是虚幻的梦境,她只记得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师父忽然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

的确是南柯一梦。

李兰初彻夜翻来覆去,痛不欲生,冷汗浸湿一层软褥,至后半夜,方悠悠醒转。

芷兰正一脸急切地看着她,忽然松了口气,大喜道:“小姐好了!”

体内万分不适的感觉几乎全部消散,只是精神乏了些。薛药师为她诊过脉后笑赞:“这却死香果然有奇效,小姐已无大碍了。”

李兰初在芷兰的搀扶下坐起身,轻飘飘问道:“岑掌事呢?”

芷兰也是疑惑不解:“方才小姐病危,岑掌事一直守在床边照顾的,中间薛先生几次施针,眼看着要救不回来,我看那时岑掌事很为你心焦。可怎么等你醒了,他却跑没影儿了?”

李兰初不大在意:“也许是阁中事务繁忙,他赶回去操持吧。也罢,没几日就是宗门大选,咱们也得好好准备了。”

芷兰应是,将桌案上燃尽的却死香灰仔细收进奁中。

砰!

董七被岑雨骁一掌掀翻,一连撞倒了两套桌椅。他再抬头,脸上多了一个鲜明的红掌印子,话还没说就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混账!竟敢往小姐的膳食下毒!”岑雨骁脸色阴晴未定,已动了杀心,“没有我的允许,你岂敢擅自动用寒蚀散!”

他这一掌势道厉害至极,董七被打得重伤,不怒反笑:“大人常怀悲悯之心,怎的不找间寺庙做和尚去?还当什么掌事?大人如今坐上这个位子,是你我二人合谋之下的结果。董七别无所求,只希望看着大人越飞越高!大人要明白我的苦心!”

“你的苦心?你以为我当上掌事,你居功至伟?”岑雨骁垂眸看着董七,只觉这条贱命,贱得既可怜又可恨,“你虽是我弟弟,但我入了文韬阁,心中早就没有亲情可言,你助我多少,我自当报答你多少,可你擅自妄为,竟敢暗算小姐,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董七听他如此轻贱过往的兄弟情分,从地上直跳起来:“大人居然为了个女人要杀了我?你疯了——”

“好了,不要吵了。”

阴影中缓缓走来的身影,令二人即刻停止争吵,俯身行礼:“阁老。”

阁老在婢女的搀扶下,看也不看他们径自行过去,入了座后,才徐徐说道:“给小姐下毒是我的主意,不干董七的事。”

岑雨骁震惊抬眼,听见阁老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姐是圣女之尊,她死了,对文韬阁没有半点好处。可随着小姐一天天长大,她的能力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就连这无药可解的寒蚀散,也是她无意间想出来的方子——长此以往,对文韬阁不利啊。”

“所幸小姐自小体弱,以前听大夫说,小姐至多活不过二十五岁,倘若真是如此,我还能放心些,”阁老长叹道,“可宗主偏偏不信这个邪,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小姐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症调理好了。我不得已,只好每日控制剂量,将寒蚀散下到小姐的膳食中,虽不致死,却能让小姐长年瘫痪在床,无法思考。”

岑雨骁听得此言,脸色惨白。

阁老正色道:“你如今是文韬阁掌事,我这么做的因由应该清楚罢。成大事者不要因为儿女私情而抛舍下心中道义,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清楚。”

岑雨骁不敢反驳,低声答应着。

阁老又道:“小姐既然发现了下毒之事,以后必定会小心提防,不过这寒蚀散自入了体,便能无时无刻地发挥效用,想必小姐的底子也虚了,索性就这样罢。你也别怪董七,安心做你的事。”

“是,谨遵阁老教诲。”

岑雨骁眼中隐约闪过一丝痛楚之色,又很快恢复如常。

【1】唐代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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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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