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梆子声响了,已是丑正二刻,殿前忽有人来报:“宗主,贝洛河一役,依木国败了。”
李兰初笑容不变,拿剪子绞了烛心,道:“那不是孙柏么,外头风雪大,师父还不快让他进来。”
孙柏是岳如是的随行护卫,轻功了得,来无影去无踪,就连李兰初身在神冥宗这么多年,也摸不准孙柏的斤两。
对面的岳如是静坐片刻,方才道:“孙柏,进来吧。”
黑衣侍卫闪身入殿,见了殿上的李兰初,踌躇着开口:“我不知道小姐也在这……”
“无妨,”岳如是并未抬头,“何事半夜来报?你说吧。”
孙柏恭顺道:“昨日午后,依木国敖噶将军率一千残兵碰上狮鹫军两万精锐,于贝洛河边鏖战半日,敖噶将军殉国,后来依木国的三千援军赶到,战况迎来转机,狼军几度反扑,险些攻占狮鹫军驻扎的营地,东荣的副将宁羡死于赤月刀下。”
“赤月刀?”岳如是眉心拧起,“那血狼王也在战场?”
孙柏点头道:“是,也正因如此,狼军士气大增,赵将军没别的法子……”他忽地抬头,忐忑不安地看了李兰初一眼,复又低头道:“只能动用海神藻。”
岳如是脸色陡然大变:“赵天禹那个蠢货!海神藻用在血狼王身上了?”
孙柏讷讷道:“赵将军找我们要的海神藻是毒性最烈的一批,还加在了诡.雷里,他依据宗主的指示事先设好埋伏,狼军果然中计了……只是,没想到伤的竟然是血狼王本人,他伤势过重,已被送往后方治疗了。”
岳如是满眼疲惫,低声叹道:“自学聪明反误事。”
孙柏听出他说的是赵天禹,低头不敢多言。
“也罢,你先歇息吧。”岳如是挥了挥手,“此事容我再想想。”
孙柏应声是,再次忐忑不安地看了眼李兰初,转身退出去了。
殿内一时无声,只剩桌案前昏茫的烛光跳动,映着相对而坐的师徒二人。
李兰初拢了拢衣襟,状似不经意地笑:“师父许我旁听,是不是愿意告诉我了?”
岳如是见她笑,眼底的笑意也涌了上来:“我总是瞒不住你。”
李兰初心中酸涩,过去他们师徒情分浓厚,如今竟也到了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师父……”她轻声唤道。
烛火尽灭,四周黑沉了下来,她颈边微痒,有温热的触感。他摸到了她的脸,自然知道她哭了,看她长到这么大,不论病痛折磨,她可从未在他面前哭过,“兰初。”
从她开始查南荣江家的事,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这一生,手里沾满无数鲜血,你已是神冥宗圣女,可依宗规处置我。”
“师父……为什么?”李兰初颤声道,“师父曾教我,君子以仁立世,当敬人,爱人,兼善天下,可师父自己为何要屡次挑起战争?师父,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那日虹过晴明,他站在满池的芙蕖旁,铅华洗尽,飘然若仙,晃了人眼。
而今风度翩翩的君子与眼下这个满眼阴鸷的佞臣重合,叫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见岳如是不搭腔,她碰到他的手,哀求:“师父,趁早回头吧。”
她的手指冰凉,体质虚寒,怎么治也治不好,他在外时常挂念着,入了夜,想起她病中的睡颜,睡着了微微蹙眉,在梦里还在喊他,喊师父。那是他此生夙念,为此,就让他来当这千古罪人。
“来不及了,”岳如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中似有些看不懂的东西,他忽而低声笑了起来,“兰初,你可知道师父做过什么?我支持南荣纪充谋反,还逼迫李翦起义,那李翦只是一介贫民,本没有那样的胆量,我逼着他组建军队,屠杀各州官员,我给纪充和李翦提供足够的火药与箭矢,终于等到了荣国分裂,我又趁明帝势微,假意向他示好,得到他的信任——我要他倾举国之力,入侵依木国,这背后的一切都是我在暗中筹谋!我的罪孽深重,你还愿意原谅师父么?”
李兰初眼角泪光闪烁,却摇头,再摇头。
师徒一场,不过须臾半生,从今日起,怕是要彻底分道扬镳了。
岳如是摸着黑,找到她刚用过的那把剪子。他抓过她的手,把剪子放在她掌心上。牢牢地握着。她浑身抖个不停,哭着说不愿,他轻声安慰着,却用她无法反抗的力道,拽着她的手来到颈侧,“动手。”
“师父……”
“动手!快!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你是在替宗门处置罪人!”
李兰初握不住剪子,也拨不正心弦。师父的手是温热的,大雪天他总会在无人的地方悄悄拢住她的手背,他们是师徒,被人瞧见了就是悖逆伦常,她不敢多想。如今师父在逼自己,也在逼她,恰如同对弈,落子无悔。
银光一闪,李兰初终是逃避不过,滂泊的泪夺眶而出。
黑发落地,岳如是不可置信地抬眼。她没有杀他,只是剪下他鬓边的一缕头发,算是断了他们的师徒情分。
李兰初泪迹未干,喘息了一会儿,道:“你走吧,从今以后,你……”
不再是我的师父了。
岳如是似乎听懂了她说不出口的只言片语,默默坐了一会儿,方才离座。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拂袖一挥,将一件物什扔到桌上。
宗主令牌。
“我已叛出宗门,以后神冥宗就教给你统领了。”
殿门大开,雪满古道,李兰初静坐不动,看那道寂寥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
日轮缓缓沉入地平线以下,又是一天过去了。
若尔沁草原上正是忙碌的时候,巡兵骑着高头大马穿梭在各大部族间查数,战时紧急状态他们不得不随时提防东荣派来的细作。个子矮小一点的炊事兵开始准备烧火做饭,补给告急,不得不能省则省,晚饭没有美味的山羊肉和奶皮子了,每人手里只能分到一碗炖粉条和一张馅饼,就着烈酒姑且对付过去。
阿勒钦面无表情地守在王帐前。
父王有令,在江言给他做手术的时候,他不希望任何人旁观。父王决意斩去自己的右臂,阿勒钦在经过短暂的犹豫后,不顾阿伦长老的坚决抗议,还是同意了。
那是父王的右臂,阿勒钦做不了主,只能听从父王的意愿。阿勒钦所熟知的父王,永远是把族人放在第一位的,也正因如此,阿勒钦选择相信父王的判断。
手术持续了六七个时辰,很快天色尽黑,乌纳罕端着酒杯走过来:“世子,这是我珍藏的好酒,你喝点吧。只有喝了酒才有力气继续守护血狼王。”
阿勒钦站着不动,他抬头望向天上,今夜无云,他能清楚地看见东方明亮的星星排列。用中原人的说法,这叫做“太白俱出东方”,是国家繁荣昌盛的预兆。但在依木族的星象学中,这是“苍龙沉渊”,意味着凶多吉少。
只有阿伦长老才会通过星星的变化解释一切,阿勒钦不信这个,他很快就接过乌纳罕的酒喝了起来。
倒是乌纳罕,他也看到了今晚的星象,眉间掩藏淡淡的忧虑:“我们的王,不会有事吧?”
阿勒钦说不准。父王信任那个娘娘腔中原人,可阿勒钦不信,所以今晚他时刻带着刀,就是等着那个中原人走出王帐。
若是中原人带来了好消息,阿勒钦就命人摆酒烤肉,若是中原人无用,阿勒钦就当众砍掉他的头!
乌纳罕悄悄地侧过头,发现他愈发看不懂世子了。此时的世子分明还是个少年模样,放在依木族寻常的部落里,还是四处惹是生非的年纪,可战争残酷地爆发了,夺走了依木族一个又一个少年的性命,也残酷地改变了世子。
江言猛地冲出帐外,狂喜道:“成功了!成功了!血狼王醒过来了!”
阿勒钦松了口气,大笑着与周围的将士们欢呼庆祝。见江言还立在那里,他难得恭谨了一回,抬起右拳抵在胸口,行了个依木族的礼节:“多谢先生,救了我父王的命。有什么要求先生可以提出来,我将尽我所能满足。”
江言含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世子不必挂齿,血狼王能够扛下来,全凭他顽强的意志力,依木族勇敢坚毅,定能战胜狮鹫军,夺回故土。”
这是江言的心里话。刚才他亲手斩下血狼王中毒的右臂,这个如狮子般的男人全程一声不吭,超乎常人的忍受能力如果不是亲眼见识过,他完全想象不到。
“是么?”阿勒钦笑笑。
他神色略微暗了须臾,又很快恢复如常,但这逃不过江言的眼睛:“世子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以前相信我们会胜,因为我相信父王,相信狼军,相信阿伦长老所说的话,中原的狗杂种们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绣花枕头,他们胆小懦弱,不如我们狼军肯流汗流血,不怕牺牲,”阿勒钦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极为遥远的地方,“可我们越不怕死,死的人越多,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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