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彻底吹走了最后一丝寒意,阜城的夏天,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轰然降临。阳光炽烈,蝉鸣聒噪,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离愁别绪、青春狂欢以及对未来惶惑不安的复杂气息。对于大四的学子而言,这是最后的大学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倒计时。
禾畹的生活,并未因考研成功而彻底清闲下来。相反,她进入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冲刺阶段”——毕业论文。与备考时那种纯粹的知识输入和解题不同,毕业论文是对她四年所学的一次综合性、创造性的输出考验。从开题报告的反复修改,到文献的梳理爬剔,再到实验数据的收集分析,最后到那数万字的撰写与打磨,每一个环节都耗费心神。
她重新成为了图书馆的常客,只不过这次面对的不再是公共课的习题集,而是堆叠如山的专业文献和写满了批注的论文草稿。电脑键盘被敲击得啪啪作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她思维的轨迹,也消耗着她大量的精力。常常为了一个论点的精准表述,或者一个数据的合理解释,她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直到闭馆音乐响起,才揉着酸涩的眼睛和僵硬的脖颈离开。
这种忙碌是具体的,充实的,甚至带着一种即将完成学业的庄严感。但在夜深人静,独自对着发光的屏幕时,一种淡淡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感伤也会悄然浮现。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除了论文,毕业季的各项仪式也接踵而至。
拍毕业照那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禾畹和宿舍的姐妹们,都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学士服。宽大的黑色袍子,垂下的蓝色流苏,以及那顶方方正正的学位帽,穿在身上,一种莫名的、属于“毕业生”的身份感便油然而生。
她们在学校的各个地标性建筑前留下合影——图书馆的阶梯前,她们做出奋笔疾书的搞怪动作;教学楼前的草坪上,她们将学位帽高高抛向天空,蓝色的流苏在阳光下划出青春的弧线;在住了四年的宿舍楼下,她们相拥着,对着镜头露出或许灿烂、或许带着一丝离愁的笑容。
程欣特意带来了昂贵的拍立得,咔嚓咔嚓地记录下一个个瞬间。看着相纸上缓缓显现的、带着复古色调的影像,看着影像中彼此熟悉又因这身装扮而略显陌生的脸庞,一种“真的要结束了”的实感,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连平日里最咋咋呼呼的王梦雪,在看着照片时,眼神里也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
毕业聚餐安排在论文答辩结束后的晚上。地点选在学校后门一家她们常去的、物美价廉的川菜馆。小小的包间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桌上摆满了红油翻滚的毛血旺、香气扑鼻的水煮鱼、外酥里嫩的辣子鸡……都是她们过去几年里,在考完试或拿到奖学金后,用来犒劳自己的“硬菜”。
但这顿饭的气氛,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少了纯粹的饕餮之欢,多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感慨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李舒君率先举起了倒满可乐的杯子(大家默契地没有点酒,似乎都怕情绪失控):“来,为我们四年的‘同居’生活,干杯!”
“干杯!”六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梦雪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囔囔的:“以后……以后就不能想见就见了。”
“是啊,我回南方,你们大多留在北方或者去北京。”刘凝推了推眼镜,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话语里也带着距离的考量。
孙照之用力拍了拍桌子,试图活跃气氛:“嗐,现在交通多方便!想见了,一张机票的事儿!到时候谁结婚了,必须通知!我们还得组团当伴娘呢!”
这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冲淡了些许伤感。
程欣看着禾畹,很认真地说:“禾畹,恭喜你考上科大,真的,你值得。”这句话里,再无半分从前的芥蒂,只有真诚的祝福。
禾畹心里暖暖的,也举杯回应:“谢谢大家这四年的照顾,也祝你们前程似锦,我们……常联系。”
那一晚,她们聊了很多。聊起初见时的生疏,聊起军训时的糗事,聊起为考试一起熬夜复习,聊起宿舍里那些微不足道却记忆深刻的小摩擦与小温暖……四年光阴,仿佛被压缩在这一顿饭菜的香气和絮絮的话语里。直到餐馆打烊,她们才红着眼眶,相互搀扶着走出来,在初夏的夜风里,最后一次以“舍友”的身份,慢悠悠地踱回那个即将不再属于她们的“家”。
毕业的尾巴,像一条滑腻的鱼,抓不住,留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间溜走。论文提交,答辩通过,毕业典礼举行……一项项流程走过,离校的日子终于近在眼前。
陆殷也同样处于毕业的忙碌与混乱中。他的论文要求更高,压力更大,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在微信上联系,也多是简短地互相关心一下进度,或者分享一点毕业季的碎片。那种“朋友”以上的微妙平衡,在现实的洪流中,似乎被冲淡了一些,但禾畹知道,有些东西,一直沉在心底,并未消失。
就在禾畹以为,这个夏天就会这样,在忙碌、感伤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中画上句点时,一个契机,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那是离校手续基本办完,大部分毕业生已经离校后的一个傍晚。宿舍里只剩下禾畹和李舒君,她们的车票分别在明天和后天。空旷的宿舍显得格外冷清,打包好的行李堆在角落,像是随时准备出发的旅人。
禾畹的手机响了,是陆殷。
“在宿舍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似乎又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切。
“在的,怎么了?”
“下楼一趟吧,我在你宿舍楼下。”他顿了顿,补充道,“有点东西……想给你。”
禾畹有些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跟李舒君打了个招呼,便下了楼。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宿舍楼前熟悉的小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陆殷就站在那棵他们无数次分别的香樟树下,他没有穿学士服,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上还带着刚从实验室出来的那种倦意,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手里没有拿什么“东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近。
“怎么了?”禾畹在他面前站定,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陆殷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脑海里。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禾畹的心上:
“禾畹,有些话,我再不说,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
禾畹的心猛地一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我知道,我们之前说好了,以朋友的身份相处,等我更有能力……我也一直在努力朝着那个方向走。”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可是,看着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看着你马上就要去北京,而我很快也要去上海……我发现,我做不到。”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里面有挣扎,有坦诚,更有一种炽热的情感,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害怕。害怕距离,害怕时间,害怕我们会在各自的新环境里慢慢变成对方生命里模糊的影子。我更害怕……害怕错过你。”
“这段时间,我反复地想,想我们的差距,想未来的不确定性,想所有那些现实的、理智的阻碍。我想了一千个、一万个我们应该继续等下去的理由。”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沙哑,却更加坚定,“可是,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你,那些理由就全都变得不堪一击。”
“禾畹,”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禾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和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汹涌的爱意,“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等到什么所谓的‘合适的时机’,不想等到我功成名就。我喜欢你,就是现在这个努力、坚韧、有时候会脆弱但永远不放弃的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作为遥不可及的未来承诺,而是从此刻开始,一起去面对未知,一起去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额角甚至因为紧张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就那样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宣判,像一个交出了自己全部筹码的赌徒。
禾畹完全怔住了。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他会选择在这样一个看似仓促、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时刻,如此直接、如此不顾一切地,将他的真心再次、并且是毫无保留地捧到她面前。
那些她用来武装自己的、关于现实、关于差距、关于时机的理智思考,在他这番炽热而真诚的表白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她看着他眼中的紧张、期待,以及那份深不见底的情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胀胀的,酸酸的,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甜蜜。
她想起备考时他无声的陪伴,想起寒夜里那条温暖的围巾,想起他笨拙地讲着哥哥的故事鼓励她,想起他在得知她面试通过时那发自内心的狂喜……点点滴滴,汇聚成河,早已在她心底冲刷出了深刻的痕迹。
她一直不敢承认,或者说不敢放任自己去依赖的,不就是这份毫无保留的偏爱和坚定不移的选择吗?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压力,而是巨大的感动和释然。她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她的沉默而愈发紧张的神情,忽然就笑了,带着泪,却笑得无比灿烂和轻松。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
“好。”
只有一个字。
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承载了她所有的回答。
陆殷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看到禾畹脸上那带着泪水的、无比确定的笑容,巨大的狂喜才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直接、坚定地,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迟来了太久,却又恰到好处。它跨越了暧昧的试探,越过了现实的藩篱,在毕业的尾巴上,牢牢地系住了两颗彼此靠近、彼此确认的心。
禾畹将脸埋在他带着皂角清香的T恤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怀抱的温暖,一直漂浮不定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永久停靠的港湾。未来依然充满挑战,异地恋的艰辛也显而易见,但此刻,他们选择了彼此,选择了共同面对。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宿舍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这个分别的季节里,他们却为彼此的故事,写下了属于两个人的、崭新的序章。盛夏的风吹过,带着栀子花的馥郁香气,仿佛也在为这场尘埃落定的爱情,轻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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