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阜城,像一座巨大的蒸笼,柏油路面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扭曲,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禾畹拖着简单的行李,住进了离启辰科技不远的一处老旧居民楼里的合租单间。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扇朝北的窗,采光不佳,但租金已是她所能承担的极限。放下行李,环顾这方属于自己暂时的天地,一种混合着孤独与自由的复杂情绪悄然弥漫。这里没有宿舍的嘈杂,也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她可以暂时卸下防备,舔舐伤口,也为自己的前路积蓄力量。
重返公司的第一天,氛围与学期中并无太大不同,只是空调冷气开得更足,将室外的酷热彻底隔绝。然而,禾畹敏感地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她原先所在的项目组因阶段性任务结束,人员被打散重组。她被分配到了市场部另一个新成立的、专注于用户调研数据分析的小组。
带她的不再是与陆殷协作时那位偶尔会征询陆殷意见的李工,而是一位姓赵的年轻主管。赵主管约莫二十七八岁,戴着无框眼镜,行事雷厉风行,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对下属的要求近乎严苛。他从与禾畹同校的实习生那儿听说过一些关于禾畹的风言风语,但当年初入职场的他同样受过谣言的迫害,所以他并没有将此事作为标签贴在禾畹身上,对待禾畹只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你的任务是把这些线上问卷的开放题回答,进行人工归类和情感倾向标注。”赵主管指着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文本数据,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标注规则文档发你了,仔细看,准确率我会抽查。三天内完成初步分类。”
任务枯燥且工作量巨大,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禾畹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立刻投入工作。她很清楚,在这种时候,任何辩解或示弱都毫无意义,唯有拿出无可挑剔的工作成果,才能站稳脚跟。
日子就在与海量文本数据的搏斗中,一天天滑过。清晨,她迎着初升的旭光走入冰冷的办公楼;夜晚,她踏着月色回到那间闷热的小屋,常常累得连澡都懒得洗,倒在床上便能立刻睡去。她像一颗被投入庞大机器中的螺丝,在自己的岗位上沉默地旋转,与公司里其他光鲜亮丽的部分,尤其是与技术部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她偶尔在茶水间或走廊远远瞥见陆殷,他依旧是那般忙碌,身边偶尔会跟着其他同事,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技术难题。两人目光有过短暂的交汇,他会微微颔首示意,她也回以浅浅的笑容,但各自繁忙的节奏和不同的部门归属,让他们失去了自然接触的理由。
在重复劳动的间隙,以及深夜独处的静谧时刻,一个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禾畹脑海中盘旋——读研。
这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在启辰的实习,让她真切地触摸到了知识壁垒的存在。她处理着最基础的数据,却常常看不懂最终分析报告里那些深奥的模型和算法;她目睹了那些拥有硕士甚至博士学历的正式员工,如何参与核心项目的讨论,如何凭借专业背景获得更多机会和尊重。一种渴望突破自身局限、触碰更广阔天地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然而,现实的重量同样清晰地压在肩头。读研意味着至少两到三年没有稳定收入,意味着需要家里继续支持,或者自己承担更重的经济压力。想到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到他们或许正期盼着她早日工作、分担家计,那份向往便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她就像站在一条岔路口,一边是看得见的、可以立刻缓解家庭压力的职场道路,另一边则是充满未知、却可能通往更高处的崎岖小径。犹豫和彷徨,像藤蔓般缠绕着她。
一个周四的下午,赵主管临时外出开会,交代的任务也已基本完成。难得的片刻清闲,禾畹没有像其他同事一样刷手机聊天,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司设在角落的图书角。这里陈列的大多是行业报告、技术书籍和一些商业管理类的读物,平时少有人问津。她只是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纸墨香和咖啡因的味道。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数据科学的概论性书籍,倚着书架翻看起来。那些陌生的术语和复杂的图表,让她既感到吃力,又心生向往。
“也对这方面感兴趣?”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禾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见陆殷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编程手册。他穿着合身的浅蓝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询问的笑意。
“陆殷?”禾畹有些意外,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合上书,略显局促地解释道,“没有,就是随便看看…感觉挺难的。”
“入门是会有些门槛,但逻辑通了就好。”陆殷走近一步,目光扫过她手中的书名,语气自然,“最近在赵主管那边怎么样?听说他要求挺严的。”
“还好,任务比较多,能学到东西。”禾畹避重就轻地回答。面对他,那些关于枯燥工作和微妙压力的抱怨,她说不出口。
“那就好。”陆殷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才道,“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之前学校里那些无聊的传言…别往心里去。清者自清。”
他主动提及那场风波,语气平静而笃定,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只是一种简单的支持和信任。这句话像一阵暖风,轻轻拂过禾畹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她低下头,看着地板上的光斑,轻声说:“我知道。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
“事实如此,谈不上相信不相信。”陆殷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上次你落笔记,后来又请我吃了面,一直还没机会回请。今天正好不太忙,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他的邀请来得突然又自然。禾畹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确实还欠着他一份人情,而且,内心深处,她也渴望能有一个可以坦诚交流的对象。她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啊。不过这次该我请你才对。”
陆殷闻言,眼里笑意加深了些:“别争了。我知道你们学校门口有家‘老陈记’泡面馆,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去那里怎么样?我有点怀念学校的氛围了。”
“泡面馆?”禾畹有些诧异,随即了然。那家店她知道,是很多囊中羞涩的学生改善伙食的去处,主打各种花式煮泡面,可以加蛋、加肠、加蔬菜,人均不过十几二十块。陆殷的选择,体贴地照顾到了她的经济状况,也消弭了任何可能因消费场所而产生的尴尬。她心里微微一暖,应道:“好。”
下班后,两人并肩走出办公楼,暑热扑面而来,却莫名少了几分烦躁。他们没有乘坐昂贵的出租车,而是像大多数普通上班族一样,挤上了开往大学城的公交车。车厢里拥挤闷热,身体随着车辆摇晃不时轻微碰撞,禾畹能闻到陆殷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空调的凉气,让她有些恍惚。
老陈记泡面馆依旧人声鼎沸,充斥着年轻学子的喧闹。他们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点了两份招牌海鲜面,外加一份煎蛋和一根烤肠。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松弛了紧绷的神经。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陆殷挑起一筷子面,很自然地开启话题。
“嗯,就是些基础工作,比较枯燥,但能应付。”禾畹吹着热气,小心地尝了一口汤,“你呢?技术部应该很忙吧?”
“还好,在跟进一个新项目的测试,挑战不小,但挺有意思的。”陆殷谈起工作,眼神里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专注和神采。他简单讲了讲遇到的几个技术难点和可能的解决方案,虽然有些术语禾畹听不太懂,但她能感受到他那份沉浸在解决问题中的纯粹快乐。
“真羡慕你,能做自己喜欢又擅长的事情。”禾畹由衷地说。
“其实很多时候,擅长也是被逼出来的。”陆殷放下筷子,看着她说,“就像你,能把那么繁琐的数据标注做得又快又好,这也是很多人不具备的能力。工作没有高低之分,能把分内事做到极致,就是价值。”
他的话总是这样,能于平凡处看到闪光点,给予人实实在在的肯定。禾畹心里那点因工作单调而产生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不少。
话题不知不觉从工作滑向了学习。禾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念头:“我…最近在想,要不要考研。”
陆殷闻言,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赞许:“这是好事啊!有这个想法,说明你没有满足于现状,还想往上走。以你的毅力和细心,很适合做研究。”
得到他如此直接和肯定的支持,禾畹心里一动,仿佛找到了同盟。她鼓起勇气继续说:“可是…我有点犹豫。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读研又要花钱,还要耽误几年挣钱…”
“我明白你的顾虑。”陆殷理解地点点头,神情认真起来,“经济压力是现实问题。但你想过没有,读研不仅仅是延迟两三年工作。它给你的是一个更高的平台,更系统的知识体系,以及未来几十年职业生涯里,更高的起点和更多的选择权。短期看是投入,长期看,是回报率极高的投资。”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研究生有各种奖学金、助研岗位,如果能争取到,基本可以覆盖学费和生活费,甚至还能有点结余。关键是,要考上一个好学校。”
他的话条理清晰,像一盏灯,照亮了禾畹思绪中混沌的部分。她专注地听着,心里的天平开始倾斜。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毕业后的打算是?”
“我拿到了**的直博录取通知。”陆殷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开学就去报到。”
**。顶尖的学府,直博。这几个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禾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一直知道陆殷优秀,却没想到他走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远。一种混合着钦佩和淡淡失落的情愫悄然滋生。她原本模糊向往的,是学术氛围浓厚、象征着更多可能的北京。
“上海…真好。”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我一直…挺想去北京看看的。”
“北京当然也很好,高校云集,机会很多。”陆殷看着她,眼神温和,“重要的是选择适合自己的路。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只要目标明确,肯努力,都会有出路。”
他的肯定驱散了那丝微妙的失落。是啊,重要的是方向本身,而非具体的坐标。两人就着考研的专业选择、学校差异、复习规划等聊了很多。陆殷凭借他出色的信息搜集和分析能力,给了禾畹很多切实可行的建议。这顿简单的泡面,吃出了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结账时,禾畹坚持要AA制,陆殷这次没有反对,笑着接受了。
走出面馆,夏夜的凉风习习,吹散了方才的燥热。时间尚早,两人都意犹未尽,不知是谁先提议,便信步朝着大学城附近那条著名的夜市街走去。
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式小摊鳞次栉比,空气里混杂着食物香料、廉价香水和人潮的气息。他们随着人流慢慢走着,看看新奇古怪的文创产品,听听摊主的吆喝,偶尔对某个粗制滥造的“创意”相视一笑。在一个卖各种仿古小玩意的摊位前,禾畹停下了脚步。
摊位上摆满了铜钱、玉佩、发簪、印章石等物件,大多做工粗糙,一眼便能看出是机器批量生产的仿品。她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串不起眼的石头项链吸引。那石头呈灰白色,表面并不光滑,甚至有些原始的粗粝感,中间被打磨出一个不规则的小孔,用一根简单的深褐色皮绳穿过,样式古朴至极,与周围那些亮晶晶的饰品格格不入。不知为何,这石头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又或者,它本身的沉默质地,暗合了她此刻的心境。
“喜欢这个?”陆殷注意到她的目光。
“看着…挺特别的。”禾畹没有否认。
摊主是个热情的大妈,见状立刻说道:“姑娘好眼光,这是…这是陨石边角料做的,有灵性的!只要二十块!”
明知是信口开河,禾畹还是忍不住笑了笑。陆殷已经拿出了手机:“老板,就要这个。”
“别!”禾畹连忙阻止,态度坚决,“我自己来。”她不想欠他更多,哪怕只是二十块钱。这种坚持里,带着她特有的自尊和界限感。她迅速从自己有些旧的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元纸币,递给了摊主,然后将那串石头项链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份莫名的“眼缘”让她觉得这二十块花得值得。
就在她低头端详项链时,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窜过,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肩膀上。禾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向后踉跄了一步。
“小心!”陆殷反应极快,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安心的温度。
撞她的是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男孩子,穿着篮球服,满头大汗,回头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便又跑开了。
禾畹惊魂未定,站稳身体,下意识地朝那男孩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为何,那男孩回头瞥她的那一眼,让她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感,仿佛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无法分辨。但这感觉瞬间就被眼前的尴尬取代了。
“谢谢…”她脸颊微热,连忙从陆殷的臂弯里抽出手臂,低声道谢。
“没事吧?”陆殷关切地问,确认她无碍后,才松开手。
“没事,就是吓了一跳。”禾畹摇摇头,将那股莫名的异样感抛诸脑后。
两人继续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了横跨在穿过大学城小河的一座石桥上。桥上车流不息,桥下河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的灯火,波光粼粼。晚风带着水汽,比夜市里清凉许多。
靠在桥栏上,望着远处的灯火,气氛变得安静而舒缓。陆殷忽然问道:“刚才吃饭时,感觉你提到考研,除了经济上的顾虑,好像还有别的犹豫?”
他的观察总是这么敏锐。禾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漆黑的河面,仿佛能从那深邃的黑暗里看到自己这一年的颠簸。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融在夜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也许…是有点害怕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害怕自己能力不够,考不上,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也害怕即使考上了,读出来,结果还是不如那些本科就很好、或者家里有背景的同学。你看,我这样普通的背景,普通的大学,拼尽全力,好像也只能勉强跟上别人的起点。有时候会觉得,努力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她很少在人前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脆弱和怀疑。但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刚刚给予她坚定支持的人面前,那些压抑已久的迷茫,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陆殷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听着,然后也望向河面,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理解这种感觉。我们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背着更重的包袱在赛跑。”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禾畹,夜灯在他眼中映出细碎而坚定的光。
“但是禾畹,你想过没有?正是因为起点低,我们每一次的向上攀爬,才更有价值。别人轻易得到的东西,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挣来,这份踏实感和成就感,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读研,不仅仅是为了那一纸文凭,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去系统性地构建知识体系,去接触更优秀的人群,去打破固有的认知局限。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在拓宽你人生的边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磐石一样,一字一句敲在禾畹心上。
“不要去和别人比较,每个人的赛道不同。和你自己比。今天的你,比昨天的你多学了一点东西,多克服了一个困难,多看清了一点前路,这就是进步,这就是努力的意义。它可能不会立刻带来巨大的成功,但它会让你一步步远离那个你不想回去的原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笃定:“我相信你可以。你的韧性,你的认真,是我在很多所谓‘聪明人’身上都看不到的品质。只要你决定了方向,剩下的,就是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河风拂面,带着水草的清新气息。禾畹握着手中那枚微凉的石头,听着耳边沉稳有力的鼓励,心中那片被犹豫和彷徨笼罩的迷雾,仿佛被这阵清风吹散了大半。一种久违的、清晰的力量,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
她转过头,迎上陆殷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决心,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微光:“我明白了。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我决定,要考研。”
这一刻,桥上的灯火,河水的微光,还有身边这个人沉稳的身影,共同构成了一幅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画面。前路依然漫长且未知,但她的脚步,已然有了方向。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