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在书画技艺上难以企及原主后,禾畹并未长久沉溺于挫败之中。她像一名被投入全新生态系统的生物,生存的本能催促着她必须尽快适应环境。既然无法在“才情”上完美复刻沈鹤纤,那么至少在“言行”上,她不能露出过于明显的破绽。人际交往,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也是她获取信息、寻找机会不可或缺的途径。她开始了一场静默而专注的“学习”,老师便是她身边的所有人,教材则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她的“课堂”首先设在沈府内部。她变得更加安静,但这安静是主动的,带着探照灯般审视的目光。
沈夫人是内宅的典范,她的言行举止便是活生生的教科书。禾畹注意到,母亲与下人说话时,语气通常是温和的,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分寸感极强。赏罚分明,恩威并施。例如,丫鬟不慎打翻了茶盏,她不会立刻厉声斥责,而是先平静地问明缘由。若是无心之失,便淡淡说一句“下次仔细些”,目光却带着警示;若是屡教不改的毛躁性子,便会转向一旁的管事嬷嬷,语气依旧平稳:“带下去,好生教教规矩。” 没有疾言厉色,却足以让人心生敬畏。对待子女,她慈爱中带着期许,尤其是对“大病初愈”的禾畹,话语总是放得格外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鼓励。与其他官宦女眷往来时,她言辞得体,既能维持沈家清流门第的体面,又不失亲和力,谈论的话题多围绕着子女、家事、偶尔涉及京中无关痛痒的传闻,绝不妄议朝政,也鲜少背后论人是非。
大哥沈明瑾寡言务实,与他交流,需言简意赅,注重实际。他来看望时,禾畹便不再试图引向虚无缥缈的“奇闻异事”,而是请教一些读书识字中遇到的具体问题,或者询问一些关于京城布局、官府职能等“实用”知识,显得好学而踏实。二哥沈明瑜活泼跳脱,与他相处则可以稍微放松些,可以适当流露出一点“好奇”,听他讲述市井趣闻时,会配合地露出惊讶或浅笑,偶尔追问一句“然后呢?”,便能让他谈兴更浓,从而透露更多外界信息。
青黛是离她最近的人,也是她观察和模仿下层互动模式的最佳样本。她发现青黛与其他丫鬟婆子说话时,虽因是大小姐身边得脸的大丫鬟而略有体面,但依旧恪守尊卑,语气恭敬。回话时多用“是”、“奴婢明白”、“谢小姐/夫人恩典”等固定句式。姿态上总是微垂着头,眼神不轻易与主子对视。禾畹开始有意识地模仿这种温和中带着疏离的语气,以及对仆从下达简单指令时的表达方式。
除了观察,禾畹也在脑海中不断调取着自己那个时代储备的“知识”——那些看过的古装电视剧、小说。它们为她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框架:比如称呼用语(父亲、母亲、兄长、小姐、奴婢),基本的礼仪(万福礼、拱手礼),以及一些常见的客套话。
但她很快发现,影视文学作品与现实存在差距。现实中的人情世故更加细腻、复杂,也更加含蓄。比如,电视剧里常有的嫡庶明争暗斗,在沈家似乎并不明显,至少表面上一团和气;主仆之间也并非只有压榨与反抗,更有一种长期形成的、基于规矩与利益的共生关系;言语间的机锋往往藏在最平常的问候和关心之下,需要仔细品味才能察觉。
她将观察到的现实与脑海中的“理论”进行比对、修正。她明白,生搬硬套只会显得僵硬,必须将这些规矩内化,融入自然的反应中。
有了理论与观察的基础,她开始尝试在安全的范围内进行实践。
与母亲相处时,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温顺依赖。沈夫人关切地问她“今日胃口可好?”,她不会像现代那样随口回答“还行”或“不好”,而是会微微颔首,轻声细语:“劳母亲挂心,用了半碗薏米粥,尚可。” 既表达了情况,又符合孝道与闺秀的含蓄。
与青黛独处时,她会尝试用更符合身份的方式交流。想喝水时,不会直接说“倒杯水”,而是会说:“青黛,斟盏茶来。” 语气平和,却自然带着主仆的界限。青黛做事妥帖时,她会学着沈夫人的样子,淡淡夸一句:“你是个细心的。” 看到小丫鬟做事毛躁,她也不会亲自呵斥,只需微微蹙眉,青黛自然会意上前处理。
偶尔,沈夫人带她见一两位相熟的夫人,她便谨记“多看少说”的原则。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姿态优雅,面带得体的微笑。别人问话,便按照事先与母亲对好的、关于“病情”和“恢复”的说辞,简短应答,语气轻柔,带着些许“病弱”的怯意,反而更容易博得同情,不会引人深究。
她发现自己前世作为科研人员的观察力、分析力和模仿力,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她能迅速拆解一个表情、一句话背后的情绪和意图,然后尝试在自己的“表演”中复现出来。当然,这“表演”尚显生涩,有时眼神不够到位,有时语气转换不够自然,但在“失忆”和“大病”的掩护下,这些小瑕疵都被合理化了。
几个月下来,她虽未能完全掌握沈鹤纤可能拥有的、真正属于这个时代闺秀的灵动机敏与深厚涵养,但在表面的言行举止上,已能模仿出七八分相似。她能够在不暴露自身来历的前提下,进行基本的人际互动,维持住“沈家大小姐”这个身份的体面。
这并非真正的融入,更像是一个高明的演员在扮演一个角色。但对她而言,这已经足够了。这套勉强合身的“社交外衣”,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行走时,必要的伪装与保护。它不能带她回家,但至少,能让她在找到回家的路之前,更安全地活下去,更隐蔽地继续她的寻找。每一次得体的应对,每一个符合规矩的举止,都是她在这时空迷宫中,为自己搭建的、一个暂时稳固的立足点。
心底那关于笔墨技艺的巨大落差,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日日敲击着禾畹(沈鹤纤)的神经。她不能再将自己完全封闭在“汀兰水榭”的一方小天地里,独自咀嚼那份无力感。坐以待毙,绝非她的性格,哪怕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她也必须让这烛火继续燃烧,哪怕只是徒劳地照亮咫尺之内的黑暗。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再次走出沈府的高墙,去呼吸不同的空气,去观察更广阔的人间。书画,成了最自然的理由。
“母亲,”一日请安时,她斟酌着开口,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与一丝努力回忆的苦恼,“女儿近日……总想拿起笔,可手下滞涩,脑中空空,从前那些仿佛隔了一层浓雾,怎么也抓不住。听闻西市有几家不错的字画铺子,收藏甚丰,女儿想……想去看看,或许观摩些前人佳作,能……能触动些许记忆?”她的话语带着不确定,眼神却流露出恳切。
沈夫人看着她日渐清减却努力振作的模样,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酸楚。女儿肯主动寻求“恢复”,她岂有不允之理?只是上次落水的惊魂犹在,她不免再三叮嘱,加派了比上次更多、也更精干的人手随行,青黛更是被严令必须寸步不离。
于是,禾畹再一次置身于京城的喧嚣之中。这一次,她的心态已然不同。不再是仓皇的逃亡者,也不是懵懂的观光客,而是一个带着明确目的的、冷静的观察者与寻觅者。
她首先踏入了京城颇负盛名的“墨韵斋”。店内墨香扑鼻,四壁悬挂着各式书画,有气势恢宏的山水立轴,有精致细腻的工笔花鸟,也有笔走龙蛇的书法条幅。掌柜的见是官家女眷,殷勤上前介绍。
禾畹缓步其间,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作品。她能凭借现代审美直觉感受到某些画作的意境悠远,某些书法作品的笔力遒劲,但也仅止于此。那些复杂的皴法、多变的笔触、深奥的题跋印章,对她而言,无异于天书。她像一个站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的旅人,虽然满目琳琅,却无法真正理解其精髓,更遑论从中找到与自己灵魂共鸣的、属于“现代”的蛛丝马迹。
她指着一幅描绘市井生活的风俗画,问掌柜:“这画中人物生动,不知作者是何人?可还有类似描绘市井百态、海外奇谈的画作?”
掌柜的恭敬回答:“回小姐,此乃本朝画师李嵩所作,最擅市井风俗。至于海外奇谈……”他面露难色,“此类题材多为猎奇,难登大雅之堂,小店甚少收录。”
一次试探,无功而返。她又去了几家字画铺,情况大同小异。这些店铺服务于士大夫与富商阶层,流通的作品皆在既定的文化框架之内,充满了古典的韵味与时代的烙印,却找不到任何一丝“异端”或“超前”的气息。她试图寻找可能蕴含特殊符号、或者风格迥异到引人注目的作品,最终都只是失望。
剩下的时间,她便在允许的范围内,于熙攘的街道上缓缓行走。目光如筛,过滤着往来的人群。她观察着那些贩夫走卒的吆喝,读书人的侃侃而谈,闺秀们的轻声细语,孩童们的嬉笑追逐……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每一种腔调都是地道的。她试图从某个人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属于现代灵魂的茫然、锐利或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认知框架,然而,映入眼帘的,皆是浑然天成的、被这个时代彻底塑造出的神情。
陆殷那带着理性审视的目光在哪里?顾凌渊那温和中透着沉稳的气度又在何方?人海茫茫,她如同在沙滩上寻找两粒特定的沙砾,绝望感随着脚步的移动,一点点沉淀下来。
大半年了。
她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已经大半年了。
除了沈家人,以及那些面目模糊、恪守规矩的仆从,她几乎不认识任何人。信息的壁垒是如此厚重,行动的枷锁是如此牢固。她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放入巨大迷宫中的蚂蚁,努力爬行了许久,却发现自己依然在起点附近打转,连迷宫的全貌都未能窥见一斑。
路过上次曾光顾的“云锦阁”时,她发现今日的店铺格外忙碌,伙计们进进出出,搬运着比平日更多、也更华丽的锦缎绸帛,掌柜的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既兴奋又紧张的神色指挥着。
禾畹心中微微一动,停下脚步。青黛见状,便上前打听了一句。
那掌柜的认得是沈御史家的女眷,不敢怠慢,连忙拱手回道:“小姐有所不知,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即将遴选秀女,充实后宫。这京中凡五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的千金,皆在备选之列。各家夫人小姐们都忙着赶制新衣,预备觐见,小店这才忙乱了些。”
“选秀女?”禾畹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这具身体,沈鹤纤,年方十五,正是适龄的官家千金!若被选入宫中,那深似海的宫墙,将比沈府这座牢笼更加坚固千百倍,她将彻底失去自由,寻找归途与同伴的希望,也将彻底湮灭在那九重宫阙之中。
一股寒意从心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青黛察言观色,见自家小姐脸色微变,连忙低声宽慰道:“小姐莫要担心。老爷和夫人早已虑及此事。前些时日,老爷已亲自向宫中递了折子,陈情小姐您自去岁落水后,一直大病未愈,神思恍惚,时有……时有惊悸之症,实在不堪入选,恐有辱天颜。想来……不日便会有恩准的旨意下来。”
原来如此!
禾畹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那股冰冷的寒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沈御史,这位她平日里觉得古板严肃、难以亲近的“父亲”,竟在不知不觉间,为她挡去了这样一场弥天大祸。他以“重病”、“精神错乱”为由上报,虽然于名声有损,却实实在在地保全了她的自由之身。在这注重女子德容言功的时代,一个“神思恍惚”、“时有惊悸”的评价,几乎等于断送了她在高门联姻中的前程,但这对于一心只想回家的禾畹而言,却是最好的保护伞。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对沈家父母这般维护的些微触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她竟需要依靠“被认定为精神病”来换取暂时的安宁。
“回去吧。”她轻声对青黛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回府的马车上,她沉默地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这次外出,她依旧未能找到任何关于回归或同伴的线索,字画店铺里只有令人望而生畏的传统技艺,市井人海中皆是陌生的面孔。但选秀风波的出现与平息,像一盆冷水,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微妙与险恶。
这个世界自有其运行的规则与漩涡,她不能一味只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归途,而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危机。沈家,此刻是她的庇护所,但也可能成为新的束缚。她需要更小心地周旋,更巧妙地利用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同时也要未雨绸缪,思考万一这庇护所不再安全时,她该如何自处。
寻找陆殷和顾凌渊,寻找回家的路,是远方的灯塔。
而好好扮演“沈鹤纤”,在这个时代先活下去,活得更稳妥一些,则是她脚下必须踩实的舟筏。
灯塔的光芒依旧微弱,但至少,脚下的舟筏,暂时避开了一场足以倾覆的惊涛骇浪。她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将市井的喧嚣与内心的波澜,一并关在了眼帘之外。前路依旧漫长,但这一次,她更加明确,活下去,才是所有希望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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