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平柏从另一头甬道出现,旁边陪着一位领导一样的人物。
两人低声交谈。
领导说:“现在的孩子不知轻重,说话不会掂量后果,劳烦您这种天气跑一趟。”
柳平柏和气地说:“应该的,我家孩子脾气硬,让你们难办了。”
他只顾着说话,没有留心脚下,踩到一片水渍,地板湿滑,踉跄一下,差点滑倒。
领导扶他一把,提醒:“慢点。”
柳平柏微微一笑。
傅昭南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突然明白了,柳清姿为什么那样“自嘲”柳平柏。
——一向维持体面的人流露出笨拙之态,极容易让旁人心生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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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以柳清姿写检讨、班长撤销职位告终。
结果柳清姿接受,但并不服,她心气高、自尊心重。
之后她彻底和班长交恶,和班里大部分同学关系也处得一般般。
好在,她没有为此消沉,每天依旧忙碌而疲惫。
她在雅思拿到8分上岸后,一口气又陆续考取了CATTI二笔和三口。
她的雅思老师非常欣赏她,夸赞她有学习语言的天赋,自己更知努力,一再鼓励她去参加正规的英语演讲比赛,锻炼胆识以及表达能力,她接受了。
那届“国才杯”本省选拔赛决赛举办地点定在省图大讲堂西厅,同一时间,东厅有化学研讨营入营考试和动员会。
傅昭南被要求过来盯考和改试卷,下午抵达场馆,演讲比赛的决赛已经落下帷幕,各个高校参赛的学生尚未散去,正聚集在一层的欢迎展板下合照留念。
傅昭南进馆是乘电梯直接升到三层楼的,他听到突兀的喧嚣声,撑着环廊栏杆,垂首下望,在一水正装打扮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了柳清姿的后脑勺。
她用一条暗色的丝带给自己编了一个低马尾,小有巧思。
傅昭南笑着掏出手机,发短信给她。
【转身,抬头。】
柳清姿的手机正握在手里,手机振动,她低头查看,随即旋过身,扬起脖子便与他对上了视线。
柳清姿咧嘴就笑,露出一排白牙齿。
她冲他挥了下手,然后欢快地跑了上来。
傅昭南抬抬眉,想着她如此高兴,该是好消息,问:“比赛怎么样?”
柳清姿笑容不散:“嗐,别提了,被秒成了渣渣。”
傅昭南颇感意外:“被秒了还这么高兴啊。”
柳清姿一耸肩,毫不夸张地说:“他们都太厉害了。”她扯了下傅昭南的衣袖,示意他往下看,“那个黑头发齐肩的女生看见没?就是这次的冠军,没法比的,演讲内容上的思想性和逻辑性都很强,口语超流利,数理化全面发展,获奖无数,是被保送到北**学院的,跟她同台,我自行惭秽。”
傅昭南打趣她:“从省赛杀进决赛,已经很不错了。”
柳清姿笑容绷不住了,她对自己的水平有清晰的认知,所以对得到的结果非常满意,稍微小小骄傲一下:“第一次比赛,经验不足嘛!”
傅昭南被她逗乐了。
柳清姿难得难为情地搓搓脸,转移话题到他身上:“你怎么过来了?”
傅昭南一抬下巴,示意她看悬挂的“竞赛横幅”。
柳清姿质疑:“你课程不是很忙吗?还会干这种苦力活啊?”
傅昭南反问:“我为什么不会?”
柳清姿撇撇嘴,她还打算找冠军女神要联系方式,也想跟人合影留念,没时间和傅昭南多聊,与他挥手告别。
傅昭南看着她嘴角牵起的笑意,觉得她在此刻是真的开心和满足。
她在这种环境中不孤单。
因此,到了大四,当他得知她放弃了法学专业的保研,争取了校际间免试直推,转到上海某一所高校读MTI,他没有惊讶。
柳清姿毕业时,专门发短信,跟傅昭南约了顿饭。
她说:师哥,你哪天有时间,我想请你吃顿饭。
傅昭南当时在开组会,半天没回复。
柳清姿:[你不会又跑外地去了吧。]
柳清姿:[难道这回又凑不到一块,要错过了?]
柳清姿因为资格笔试和面试,近两个月往返上海,算起来已经小半年没见过傅昭南了。
一直到深夜,傅昭南发来了一条语音。
“错不过,你定时间,我赴约。”
柳清姿也爽快,回复说:赶巧不如赶早,就明天。
第二天傍晚,她提前到理科实验楼下等他。
傅昭南匆匆从楼上跑下来时,臂弯还搭着实验用的白色褂子,人看着精神萎靡,白T和裤子有褶皱和潮湿的水汽,落拓但英俊。
他最近也忙,忙着出国前的各种论文和申请。
不过,当他抬头看向柳清姿,嘴角轻轻一提,显出几分轻松来。
“师哥。”柳清姿冲他挥挥手,打趣说:“今天心情不错啊。”
傅昭南满是调侃:“有人请吃饭。”
他垂眸端详她,人穿了件中袖的暗粉色针织衫,搭配半身裙,特别漂亮,微微笑着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且这气质不虚,相当有底气。
“要不——”傅昭南故作沉思,“我先回宿舍换件衣服。”
“嗯?”
柳清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几分意味,微微脸红,说:“不用,我知道你忙,赏个脸就行,帅着呢。”
傅昭南眉梢一抬,却站着没动。
柳清姿强势地拽他一把,“哎呀,走啦,晒死了。”
傅昭南便顺着她的力道肩膀一斜,轻哼了声。
两人没跑远,就去了隔壁学校美食街的一家烤肉店。
夜幕垂落,狭长的一条街道热闹喧嚣,夏日傍晚未散尽的溽热气浪里掺和进了食物的焦香味。
吃着东西聊着各自的打算,一个即将奔赴上海,一个十月份要远赴重洋。
祝好的话车轱辘似的滚,竟没觉得烦,反而有些眷恋不舍。
因此,吃完饭,正巧路过那家啤酒屋时,傅昭南提议:“进去坐坐吧。”
柳清姿说:“可我不会喝酒。”
傅昭南帮她拉开木门:“有自调的果汁。”
他进门和老板寒暄了两句,听语气像相熟已久的朋友。
老板招呼他们在吧台一角坐下,面对着一整木架的啤酒瓶,酒瓶的颜色深深浅浅,泛红的灯光一照,有几分复古的情调。
傅昭南帮她点的一款饮料,混着百香果的果香,入口有点乳酸菌的酸味,回味带着一丝丝的苦。
傅昭南说:“刚吃完肉,解腻。”
柳清姿连喝了两口,不习惯口感,但入胃是舒服的。
她咂着嘴,扭头瞅见他将开了瓶盖的酒倒入一个圆咕隆咚的酒杯中,那液体棕色中带着性感的红,石榴般的色泽。
一层厚重的乳白色酒沫逐渐消解,随即一股醋栗气息钻入鼻腔。
她吃惊到皱眉:“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呢?”
“酸啤。”傅昭南怂恿她:“尝一口吗?”
“尝一口会醉吗?”柳清姿没喝过酒,此时跃跃欲试,“多浓的酒精度啊?”
傅昭南没回答她,竖根手指将酒瓶推到了她手边,瓶子里还留有四分之一的量。
柳清姿抿了下嘴角,也不跟他假惺惺,举起来浅浅抽了一口,说不上来的酸味在口腔慢慢铺开,她浑身一紧,强行咽下后,咳了一声。
傅昭南立马笑了,问:“怎么样?”
柳清姿缓了片刻,回答是——摇晃着酒瓶,埋头作搜寻状。
傅昭南疑惑地问:“找什么?”
柳清姿撇着嘴,愤愤然:“牙!我找我的牙!看酸掉了几颗!”
傅昭南的视线凝在她有点气愤有点搞笑的神情上,乐不可支。
得承认他蔫着坏。
每款酒都有它的优点,但个性显著的东西向来很难一下子就被接受,柳清姿这种完完全全的酒精白痴,第一次喝酒就挑战难驾驭的风格,她不懂不知道,可他都了解啊,他了解了还故意引诱她去喝,的确存了点逗她的心思。
“我第一次喝时也是你这个反应。”傅昭南慢悠悠道,“没关系,这次不喜欢,下次再试试。”
柳清姿冲他眯眯眼:“还有下次呢!”
“嗯。”傅昭南承诺着一点头。
“不了。”柳清姿摆手,傲娇着,“我可长记性。”
傅昭南瞥她一眼,没再说话。
反倒柳清姿有些好奇,“你怎么学会喝酒了?”
傅昭南的手,手掌宽,手指长,握着圆咕隆咚的酒杯,像捏了个小玩意。
“压力大。”他半真半假道。
“你有什么压力?!”
柳清姿觉得不可思议,她称不上了解傅昭南,就像今天走入这间酒馆,也只是踏入了他人生领地的一个小小角落,不足以窥视他的整个世界,但从平时交流的一点一滴中,她感觉得到,他家境不错,即使他不游手好闲,但日子其实可以随心所欲的过,物质上绝对是充裕的。
傅昭南含笑不语。
柳清姿从他表情品出什么,很是来气:“你又逗我。”
傅昭南说:“谁让你,别人说什么你都当真呢。”
柳清姿手托腮,望着他,沉默一会,说:“你是在内涵我太较真吗?”
“嗯。”傅昭南不回避她的任何问题,他有一说一,“还犟。”
柳清姿胸口泛滥的情绪一抓一把,她说:“所以吃亏了啊。”
傅昭南看她耷拉着眼皮,情绪显得黯然,说:“还委屈呢?”
“委屈呀!”柳清姿坦荡地承认,“我还不能委屈了!”
“至于吗?”傅昭南漫不经心地问。
“至于啊!”柳清姿肯定地回。
她在他面前没有故作嘴硬藏着心事,甚至也没有因为太过坦荡而觉得难堪,相反,她认为他能理解他,本质上他也不是个能让人欺负了的主。
——毕竟太聪明的人,都显得不善良。
“那还委屈......”傅昭南停顿了下,慢慢地说:“是因为还喜欢吗?”
柳清姿的目光突然放空了,不知道想什么,她抿着嘴唇出神,伏在桌面的姿态改为半趴着,幽暗的灯光似乎泄了她一直顶着的一口气,也放大了她压抑的情感。
“其实......不知道。”她说,“没想过。”
是真没想过,也没时间整理。
发生的事情,好像一处不如意处处不如意,太多了,赶在一块,乱糟糟地堆着,她不想沉浸在里面,干脆避着不理。
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只知道诸多情绪里,有一股无法忽视,那就是不甘心。
她说:“看重的东西准备了很长时间,突然没了,我得记恨一辈子。”
傅昭南笑了笑:“怎么个记恨法?”
柳清姿怅然地说:“连带着记恨这里的一切。”
傅昭南听着,连眉头都不曾抖动一下,“也包括我吗?”
他在明知故问,但确实是有意的。
柳清姿懂,就顺着他说,“嗯,包括你!”
她控诉道:“烦你!老挤兑我。”
傅昭南侧身看她,颇为认真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对待你?”
柳清姿没有回答,本就是一句玩笑话。
“哄着你?”突然傅昭南又语气轻轻地、慢慢地质询:“你是我的谁啊?要我哄着你?”
他在自问自答,但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
柳清姿拧着眉扭过头来,在幽暗变换的光影里,正好和他灼热的目光碰上,心里没个准备,当场心口一磕,愣住了。
傅昭南并没有躲开视线,只是挑挑眉,平静地注视着她。
柳清姿慢慢由看转为瞪,半响,质疑他:“喝多了你?!”
傅昭南哼了声:“半瓶酒就让我醉了,讽刺谁呢。”
柳清姿笑了下,这一笑,一些没起来的气氛就消散了。
她说:“你才不会哄人呢,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傅昭南嘴角挂起很淡的笑意,他没再追问或者解释什么,即便这一句“胡言乱语”冒出来显得唐突。
两人默默喝东西。
柳清姿沉在自己的心思里,一会了,叫了傅昭南一声,“师哥。”
傅昭南“嗯”一声。
柳清姿拿捏措辞,十分感慨地问:“我以前......嗯......是不是说过冒犯你的话?”
傅昭南琢磨了两秒,似乎在回忆,“为什么这么问?”
柳清姿耸耸肩,很无奈,“我的性格挺糟糕的,占一点理了就不饶人,所以感觉说过。”
傅昭南嗤笑她:“还学会自我剖析了。”
柳清姿自嘲地撇撇嘴,又很真诚地说:“要是说过,你别跟我计较,更别生气,我是真拿你当朋友的,还有卓薇姐。”
掏心窝的一句了,但话往直了说,就不太像她平时干脆利索的风格了。
“没有的事。”傅昭南朝她眼前甩个响指,“跟我用不着这么客气。”
柳清姿松口气,“嗯嗯”地点两下头。
傅昭南这时想起什么,转过身,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包装盒递到她手边。
柳清姿拿过来,疑惑地问:“什么啊?”
傅昭南说:“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柳清姿低头解开封袋,打开一瞧,是一支白金色的录音笔。
她惊喜地“嗯”一声,有点不敢相信地说:“送我的吗?”
“不然呢。”傅昭南手指尖捏着杯子,杯底在另外一只手的手掌上轻轻转了转。
柳清姿追问:“怎么想着送我礼物啊?”
傅昭南随意地说:“是送礼物的日子啊。”
柳清姿一时恍惚,眼巴巴瞅着他讲不出话来。
她心里涌上来很多情绪,高兴、感动以及一点点难堪,这些不是因为礼物本身,而是在毕业的时候能被人想着的那份心意。
她没有,或者说曾经得到过,又全部失去了。
傅昭南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但他很不喜欢她这个反应,过于看重了,这样容易把关系处得小心谨慎。
“不是说是朋友么。”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别人的朋友有的东西,我的朋友也要有。”
柳清姿被逗笑了,眼角一弯,这段时间凝在眉梢的沉重和压力全然消散了。
她瞅着杯子里饮料还剩个底,主动说:“师哥,离别仪式感,我最后敬你一个吧。”
世上路千万条,大家选择不同,此行一别,一个转身,再有一面之缘就难了。
傅昭南点头。
柳清姿捧着杯子,碰了碰他的。
“咚”地一声脆响。
但她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软乎话,只顾着笑,不出声。
傅昭南打破沉默,替她说了:“不想回头看,就敬明天。”
“好。”柳清姿吸口气,“敬明天!”
这晚,两人待一处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快要凌晨了才返回学校。
傅昭南将柳清姿送到宿舍楼下。
毕业季,时间再晚,还是有一群一群的聚餐晚归的学生。
傅昭南没立刻走,又确认了下:“明天离校?”
“嗯。”柳清姿跨了两级台阶,高度跟他持平,她笑着说,“你不是想来送送我吧?”
“需要吗?”傅昭南也浅浅笑着:“你需要,我就去送。”
“不需要!”柳清姿忙摆手:“都不用出校大门,我就到家了。”
傅昭南也不跟她矫情,抬抬下巴,说:“进去吧。”
“好。”柳清姿说,“师哥,再见。”
她转身走进了宿舍大门,才刚跨过门槛,傅昭南又喊了她一声。
“清姿!”
“诶!”
柳清姿停下,回头,两人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互相望着。
灯光泛黄,光圈模糊了互相眼里对方的五官轮廓。
傅昭南吸了口气,停顿数秒,似乎难以启齿:“以后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你找我,我都在的。”
“好。”柳清姿笑着说,“谢谢,师哥。”
她答应完,才逐渐明白他的意思,她愣在原地,很突然的,一股巨大的委屈从胸腔漫上来整个的吞噬了她。
这是她最难堪,最孤立无援的时刻,虽然这样的处境多半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而她也接受并为之高傲的不屑一顾,可是她确实饱受打击。
一个人不喜欢你,你完全可以不当回事,可与全班的人都相处的不愉快,你不会怀疑是自己的问题吗?
柳清姿没哭,但眼圈红了,她直愣愣地立在那,好像在跟什么较劲。
傅昭南看着她,短促地轻笑了一声,然后无声地冲她挥挥手。
柳清姿抽了下鼻子,转过身,上了楼。
傅昭南也随即离开。
两个人自此分别。
但在蝉鸣闷响、草木疯长的这个盛夏之夜,留下了一句非常郑重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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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勃艮第女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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