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无虞

土地仙口干舌燥地解释了近半个时辰,期间屡次被星歌与芒种各种刁钻的疑问所难住,不得已之下,把他麾下的“地头蛇”——那几个成精的石头精怪都一并叫来了,才得以一一应付。

芒种的话音已经够冰冷的了,那股属于上仙的无形威势,土地仙已有些招架不住。可期间,她一句不经意的“上神”二字,却差点把一众小仙们的魂都吓飞了。

上神?

上神?!

那个在一旁身形看起来有些娇小,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竟然是上神?

土地仙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可怜他这辈子见过品阶最高的神仙,也就在玉皇大朝会上末席的那一群下仙了。他本以为,能见到芒种这么个上仙,已经是他福缘深厚修来的成果,可没想到,那位一直笑呵呵人畜无害的小丫头,才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

那些石头精们就更不堪了,他们连九重天都没去过,平日里见得最多的也就是邻山的妖怪们,哪里有过这种遭遇?一位活生生的上神就这么站在前面,石头精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个个抖若糠筛,浑身噼里啪啦地向下掉石子,看起来甚是滑稽。

见状,星歌憋了半晌,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捡起一粒石头精身上掉下来的小石子,走到了那个石头精面前,摊开白净的小手:“哝,这是你掉的?”

“是……是,不是,是……”

石头精语无伦次。

“嗳呀,本上神乃天庭新晋天乐上神,主音律,和蔼的很,你们不必害怕。”

星歌挺起胸脯,把那石子仔仔细细地安回了石头精身上,拍拍芒种的肩:“今日呢,阿种布泽芒种节气时出了差错,难得本上神心情好,便随她下界一趟料理这烂摊子。我等需去此界气运汇集之所,凡人王都卜城,就由你们带路吧。”

“阿……阿种?”

芒种对星歌层出不穷的亲昵称呼已经无感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对土地仙略微和善了些:“土地,一节气缺失,此凡世恐生大变。能恰巧让我等遇见了,也算你福缘深厚。此乃天降大任于汝也,只要带好路,等一切妥当,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难怪……难怪小老儿发觉近几日山里都旱了不少地,原来是节气缺失所致。”

土地仙抹去额角的冷汗,忙不迭地奉承献殷勤:“上神上仙之命,小老儿定当竭尽全力!小老儿在此,代表易卜界万千生灵,感荷二位仙子挂念易卜苍生一切诸苦。二位的大恩大德、大慈大悲,小老二没齿难忘……”

这小土地仙的嘴皮子滑利,阿谀奉承起来倒也不嫌口干舌燥。放任他这么说下去,他怕是要将天上地下所有溢美之词通通说个遍,星歌与芒种可没功夫同他在这里耗着。

于是,芒种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失笑道:“行了,溜须拍马也要有个度,正事要紧。还有,下回留神着点你的地盘!若是再有个什么其他神仙下界而来,出了差错,可就没我们这么好相与了。”

“是,是,仙子教训的是。”

土地仙连连点头,拘谨地应和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说多了,就会惹得这二位天降“大神”不喜。

芒种身形一闪,已在云端,几息的功夫,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此界凡人男子的装束。幞头束发,玄色蟒纹圆领袍衫修身贴合,更几分显奕奕神采。

“上神,我们走!”

她立在云上,招手呐喊着,神采飞扬。

星歌洒然一笑,足下云雾升腾,也随之御风而起。土地仙与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稍微机灵些的石头精怯怯地跟在她身后,那头低得,就差把脑袋埋到云里去了。

“对了,此界……好男风否?有没有……那个?”

飞着飞着,星歌瞧见前方的芒种,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忽然缓下云朵,压低嗓音,漫不经心地向后问道。

“啊?”

土地与石头精面面相觑。

…………

凭着一日千里的神仙之术,石磨山与京畿地域那区区百里之遥,不过是一晃之间。

入了城,星歌便玩疯了。

凡间世俗,十丈红尘,那些纷繁景象,只存在星华久远的回忆之中,可即便过了这么久,它们依旧鲜活,焕发生机。

纸上得来终觉浅,星歌早就想下凡来一趟了。星华的回忆于她而言,就好像一卷包罗万象的书册,星歌屡屡能从书中翻出些“肆意”“恩怨”“颠簸”乃至“情窦”此等她向往的辞藻,但这自始至终是星华的,不是她的。

如今,她来了,来亲自体会星华职责之外的“皈依”。

“糖葫芦!”

星歌珍而重之地拿起一串红彤彤的事物,就像拿起了一串稀世珍宝。

“买。”

芒种点头示意,装扮成家丁的土地仙扔给卖糖葫芦的老头几枚铜版。

……

“哇,炒栗子。”

星歌捧起一把黝黑发亮的栗子,细嗅栗香。

“买……”

芒种微抿双唇,土地仙与石头精匆匆搁下一块银锭,紧随其后。

……

“诶?是梅花糕!”

星歌也不避讳,上前直接抓起一块切好的梅花糕往嘴里塞,看得打糕摊的摊主都惊了。

“……买!”

芒种大感无语。石头精左摸又摸,可不知不觉间,钱袋已然见了底。他只好龇牙咧嘴地从本体上抠下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丢给糖炒栗子铺的老板娘。

……

终于,在接连逛了两条街,而石头精身上嵌着的翡翠都快被抠完了之后,星歌如愿以偿找到了自己在红尘中的“皈依”。

吃。

易卜界连日大旱,不少农户忧心入秋颗粒无收,遂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卜城官府顺应国主与万民之愿,操办龙王祭典,大肆采购相关物件。各路商贾瞅准商机,全国各地百姓慕名而来,皆欲参典祈福。

一时间,虽全国大旱数日,百姓忧心冲冲,但王都卜城却反而软红香土,繁华无量。

祭礼游街所经过的几条道汇集了大量商贩,星歌一行混入了卜城之后便在各处游览,寻觅气运交汇的中心以便布泽做法。但星歌的魂却早已被人间的繁相给勾走了,俨然已经忘了还有布泽这么回事。

芒种、土地仙与石头精只得跟着星歌从这条街买到那条街。土地仙碍于面子,又怎能让芒种这位天上的仙子付凡人的钱?只好这里凑一凑,那里变一变,时不时还要在石头精身上抠几块小翡翠下来抵账,这才堪堪满足了星歌大肆“甩购”的行径。

长街之上,卖胭脂水粉的、卖丝绸软红的、卖珠宝首饰的,这些凡人女子最为喜好的店铺摊位,星歌是一概不看,一概不理,反倒是两条街的小吃摊给她逛了个遍。

于是,没过多久,方圆几里的小吃摊都传疯了。有位“贵公子哥”带着他忒能吃的妹妹和两个家丁逛街,照顾他们的生意来了。甚至,还有几家还信誓旦旦传出了这么个离谱的传闻——这位“贵公子哥”出手极其阔绰,视金钱如粪土,竟拿翡翠黄金抵银子铜板。

大多数摊主虽然半信半疑,但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干就完了!这不,每回星歌的身影才刚刚出现在街那头,街这头的小吃摊主就都拉着自己的摊子迎上去了,不方便的,更是提着食盒先人一步,唯恐落后。

而星歌也不负他们的殷切期盼,所有小吃,照单全收。她的小口明明不大,却同无底洞似的,看得连见过一些世面的土地仙都有些目瞪口呆。

这就是……上神吗?

土地仙心中曾经“高大伟岸”“神仙高人”的上神形象,骤然崩塌了。

此等怪异的一幕,惹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那些卖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的店见到这么一位大金主在此,岂能轻易放过?也不死心地纷纷涌上前。没过几刻,小吃摊、店主、摊主、看热闹的行客,一连几百号人将这第三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嘈杂纷乱。

“各位莫急,一个一个来啊,一个一个来!”

星歌好似个几百年没吃东西的饿死鬼,站在人群之中叫嚷着维持秩序。迄今为止,她已经狼吞虎咽了糖葫芦两串、糖炒栗子一袋、梅花打糕一块、云吞一碗、烤蛋两串、莲花酥半个、吹糖人一串以及不可胜数的各类此界特产瓜果。

土地仙与石头精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现在看得人都麻木了。他们已经成了两具没有感情的付账傀儡,星歌负责吃吃吃,土地仙负责从石头精身上抠翡翠和黄金,石头精负责付账。

芒种凝望着三人“各司其职”,低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上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觉,隐隐的,甚至有些羡慕。

至少,星歌还能这么率性的吃吃喝喝。身在仙界,身而为神,芒种还算好的,好歹修成了个上仙,可那些地位低下的仙娥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们必须时时刻刻死守礼仪尊卑,谨小慎微,连活得像星歌这般肆意,哪怕只有一日、一时,都是一种奢望。

若是星歌知道芒种心中所想,怕又是另一般光景了。

她星歌,若没有星华,哪能活得这般肆意啊?星歌只不过是代替那位同样身不由己的华姐姐,去完成她未尽的夙愿。

“驾,驾!”

呼喝之声从远方遥遥传来,间杂马匹嘶鸣,喧天锣鼓。

“祭典游街清场!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一队铁甲重骑从街那头冲来,所到之处,凭着战马的凶劲硬是驱散了聚集的百姓。摊主们见状,纷纷挪摊退开,也顾不上再招呼星歌了,比起赚铜板,他们还是更爱惜自己的小命。

人群急急向两旁退避,几息之间,已经空出了一条大道,唯余星歌一行还在道中。

“哎,哎,别走啊,我还没吃够呢。”

星歌吃的有些迷糊,象征性地打了个饱嗝,还想继续,却被芒种急急忙忙拉到一边。几乎就在下一刻,那一队横冲直撞的骑兵就冲了过去,不少来不及躲闪的无辜百姓被撞倒在一旁,哎呦、骂声连成一片。

“什么态度啊!这些……这些……”

星歌有些气不过,跳脚而起刚想斥责几句,却听闻身后传来几声劝阻之音。星歌回头定睛一瞧,原道是最早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此刻正巧站在他们身后,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方才过去的那一队是卜城禁军的兵老爷们,这些人蛮不讲理惯了,姑娘还是少说些为妙,免得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芒种见机,明眸一转。似个照顾妹妹的兄长般,不由分说地将星歌拉入怀中。对老者一揖过后,言语上倒也没忘占星歌的便宜:“小妹素来贪吃好玩,家里人都把这丫头宠坏了,老先生莫怪。”

“哈哈,不打紧,不打紧。”

老头“呵呵”地笑着,面目中尽是慈祥:“小丫头能吃是福啊。”

小丫头?能吃是福?

不顾星歌的目瞪口呆,在互相占便宜上终于搬回一程的芒种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先生所言极是,小妹可是某等……乡里远近闻名的大胃王。”

老头对芒种的话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虽然觉得芒种的面相有些过于“阴柔”了,也并未多起疑心:“乡?公子与令妹并非卜城中人?”

芒种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后问道:“某来自他国,正巧今日携舍妹和两家丁游历至此。老先生,某观卜城街上又是戒严又是锣鼓喧天的,这是在做甚?”

“做甚?还不是向那吝雨的龙王爷求条活路?”

老头叹了口气,向天虚揖:“几位应该也有所见得,芒种时节至今,已大旱数日,庄稼根本栽不活啊!朝廷和官府便依着那些巫卜士的说法,办了这场龙王祭典求雨,据说,还要在祭典上拿活人献祭给龙王爷哩!”

“活人献祭?”

星歌与芒种闻言,齐齐一惊。

旁人也随声附和:“是啊,是啊,传闻曾言,献给龙王爷的,是官妓里最知名的那位,'‘雨姬’。”

“可不是嘛,那些官老爷们兴许就是取了她那一个‘雨’字,图个吉利。”另一人道:“只可惜了,雨姬那天人之姿……”

老头缓缓点了点头,显得有些悲哀:“龙王爷愿不愿收个大活人,收了活人后降不降雨,老头我反正是不知道,但那丫头丢了命可是实打实的。但巫卜们就是这么说的,官府就是这么做的,我们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锣鼓声渐近,重骑兵过后,一连九驾花车徐徐而来。宝马雕车香满路,箫鸣婉转之中,前车壮汉们舞龙戏珠,中车巫士们蹦达着易卜界特色的祈礼舞,后车乐师相随奏乐,好一派宏大的祭天之相。

正中第五车之上,坐落有一方花团锦簇的莲花台,台下七名巫士拱卫四周,头戴着在星歌看来都略显古朴的巫卜面具,鼠、牛、龟、蛇、鸟、鹿、狐,几乎将六界那几大种族都涵盖了进去。

高台之上,前后左右插着二十八宿旗号,前方放着一方小小的供桌,以及一尊更小的香炉。团花蹙之后,匿着一抹倩影,盘膝而坐,犹抱琵笆半遮面。

花车沿途所过,风烛煌煌,奇香扑鼻,礼官们撒下画有龙头的红纸,引得两侧旁观的百姓或跪拜或哄抢,人人都想从这盛大的祭礼中讨个好彩头。

星歌对凡人的这些祭典本就不甚关系,相反的,她还嫌这易卜界的凡人拜的有些乱七八糟,属实是病急乱投医。

分明是节气缺失之故,他们倒好,整出来了个“四不像”——莲台归佛,二十八宿旗号归星,舞龙撒纸求龙王,各类面具归走兽,佛、星、道、巫,三教九流轮番上阵。说是祭龙王,反正他们也不管拜的究竟是不是龙王,还是雷公、电母,抑或是梵境的雷德尊者阿揭多,只要所有神佛中能有一个出来给他们下一场雨,他们就感恩戴德了。

有趣的凡人……

星歌目光微抬起,穿透了锦簇的花团,穿透了遮面的薄纱,看见了那苦命女子的真容。

面纱之下,是一张娇小精致的面庞,被麻木与恐惧所充斥。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抱着琵琶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想弹奏什么,想用一曲悲歌来诉说她的愁苦,可这是王的祭典,是达官贵人用于安抚民心的游戏,岂能容她肆意妄为?

那薄纱上,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活祭之礼,实为陋习,本上神可不忍造下如此大孽。”

星歌看了半晌,心中实在难受,遂传音向芒种提了几句:“阿种啊,我们……不做些什么?”

芒种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为什么?”

“上神,我等为仙者,切忌涉入世俗红尘,与凡人之气运相纠葛。否则,将遭反噬天谴。”芒种的目光凝在‘雨姬’身上,语气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歉疚:“小仙也想救她,毕竟此事归根结底是因小仙的失职所致,但,天命不可违。”

“好个天命不可违!”

星歌忿忿然望向那可怜的女子:“芒种,你还是不够果断啊。你想啊,此女为献祭者,诚然无辜,但她的身上也汇集了天下万民对一场甘霖雨露的期许,难道不可称一声‘气运之心’否?”

芒种一愕,思量一阵,倒没发现星歌此言有什么明显的问题:“的……确。”

“那还等什么?”

这回,神采飞扬的变成了星歌,眸子里光辉粲然:“只要本上神不使用仙法,仅凭武力、剑法这些凡人的东西暗中将此女救下,你再假扮她上台献祭,并趁机做法布泽,两全其美,岂非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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