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尚未入里,殿门大开。
里头出来的神仙风风火火,亏好芒种眼疾手快拉了一下她,否则,星歌绝对会同那位仁兄当场撞个满怀。
两仙定睛望去,不出所料,正是之前那位长相坎坷、行路生风的“坎坷兄”。第一次这么近地瞧了个对眼,擦肩过后,星歌与芒种相觑一回,在心中不约而同地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位“坎坷兄”的面相,即便用“坎坷”二字来形容,也算是抬举他了。
这家伙不知在殿里受了那门子气,连化形都化不稳了,喘着粗声,整个脸上连五官都糊成了一团,岂是一个“坎坷”二字了得?
属实有些潦草了。
当面的赤岚更是浑身一寒,接连倒退数步,嫌恶地让开了一条道。“潦草兄”便在那两个青羽族侍卫恭送声中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现出原身,飞向天边。
“瞧瞧,那家伙牛鼻子都快拱到天上去了……”
星歌先前为此仙面相咋舌,或许还有玩笑的意思。可一路上在听闻赤岚道出事情始末之后,她心中对这位“潦草兄”的印象只剩下了两个词,“恶心”与“怜悯”。
…………
要说平素,“恶心”与“怜悯”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去,可这位“潦草兄”不仅是个仙见仙嫌的聪明,还是个身世凄惨的聪明。于是乎,某“聪明”更比“聪明”胜一筹,就聪明成了个“大聪明”。
“潦草兄”当然也是有名字和头衔的,既非“潦草”,也非“坎坷”,而是鸾鸟族族长家的四公子,姓鸾,名桀。
……
鸾桀生于贵家,长相却毫无鸾鸟一族的高贵,其母也不过是鸾鸟族后院里一个挑水的婢女。奈何某日鸾鸟族长酒后烂醉如泥,而其母又恰好背着两担水飞过,于是,一朝有了他。
有了雏儿,便又是一出经典母凭子贵的把戏,但鸾桀的母亲还没享福个半载便渡劫失败羽化了。而向来自诩高贵的鸾鸟又怎会承认自己族长一夜风流出个“孽种”?更重要的是这“孽种”长得还不怎么讨喜。
于是,在一众族老的抗议下,鸾鸟族族长便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尚在襁褓巢袋中的鸾桀一丢了事,从此眼不见心为净,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鸾桀这家伙倒是福大命大,从云渺洲一路坠下三十重天落到了凡间,不但没摔死,反而还被下界的一只修妖的鸺鹠捡到并养大,名其为“桀”。只是本来鸾桀的面相就普通,再受了他养父鸺鹠凶恶面相的影响,最终化形出来的模样实在是惨不忍睹。
一次偶然,鸺鹠妖栖息的那座山头降下来了个天上的神仙,当地的土地仙为表恭敬,把方圆百里所有山头的妖怪都叫来迎接,鸾桀与鸺鹠妖自然也在其列,还坐在离土地仙不远的上三席上。
“天上的神仙”的品阶充其量也就是个下仙,可这位恰好常与鸟族打交道。那日宴上,虽然鸾桀长得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但身上属于鸾鸟的气息还是尤为明显的,这位下仙一看不得了,赶紧带它上天,但那下仙生性谨慎,也只找了鸟族各路真君的身边仙辨别认亲。
一直无果,不甘平庸的鸾桀显然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这家伙不仅自己“争气”,而且还喜欢自作聪明。
某天,他听说二郎显圣真君的第三只眼有显照真身之效,竟脑袋一抽,独自夜闯二郎真君寝宫,被逮了个正着不说,还差点让看家护院的哮天犬给咬死。
最后,此事闹上天庭,连玉皇大帝都知道了。
纸里总归包不住火,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上,鸾鸟一族做得厚道与否,自有公论,暂且按下不表。这位鸾桀兜兜转转一圈,最终又回到了鸾鸳族,在鸟族的老凤凰的横眉冷对,以及其余各族鸟儿的大肆嘲笑下,鸾鸟族里一个个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但还是为他操办了盛大的归宗典礼,认祖归宗。
这下丢脸可丢大发了。
……
若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与生俱来的相貌无法改变,或许还可用后天的气质、用修行来弥补。但鸾桀这个在妖怪堆里长大的“大聪明”不仅不学无术,自从成了鸾鸟族的四公子之后还到处胡作非为,在鸟族里仙见仙嫌,但又没仙敢惹他。惹得起他的,又不愿和一个小辈计较。
为此,鸾鸟族长和族老们伤透了脑筋,思来想去,让这家伙暂时安分些时日,也就唯有这一个办法。
联姻,娶妻。
而他的这位妻子,最好是一个小族的族长或公主,有些小手段能制住这家伙。但地位又不能太低,否则便辱没了鸾鸳一族的名声。
至于最终的仙选……
星歌听到此处,顿时明白了一切。五色鸟族诸多不易,声名狼藉、奔忙六界倒还在其次,老族长仍在昏迷不醒,再让微祤嫁了这么个废物,从此五色鸟族就真正成为了鸾鸳族的附庸,生生世世抬不起头来。
鸾鸳族真是玩得一手好算计,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仅凭一纸约定、一个家族废物就彻底套牢了五色鸟族,再将它蚕食殆尽。
从“鸾鸟”到“鸾鸳”,再由“鸾鸳”起始,恐怕用不了多久,这“鸾鸳族”的“鸾鸳”二字之后,又要添上别的缀词了。
除了怜悯鸾桀的悲惨的身世,对于这家伙的嚣张跋扈、为虎作伥,对于鸾鸳族的道貌岸然、小人之计,星歌心中只剩下了恶心。
…………
半朽木门的夹缝中,溢出些微的光亮。赤岚已经和那两个青羽族侍卫打过招呼,便由星歌走在最前,去面见这位归族不到月许的代族长。
可当星歌真正站在门槛前,那一步,她始终迈不出去。
一旁的芒种虽不甚清楚星歌来这里究竟为何,但一路上,她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的那只镯子却引起了芒种的注意。镯上红珀如血,散发出的无形煞气,丝丝缠于星歌的皓腕上。其浓厚程度,绝非一日之功,唯有屠戮万千生灵而可成也。
一看到那镯子,芒种就隐隐的有些心悸。
“小……上神?上神?”
赤岚的呼唤将怔怔出神的星歌拉回此间。星歌茫然地望向木屋里远处,那个半倚靠在坐塌上的疲惫身影,以及她身前正愤愤不平抱怨的莺鹂,抿了抿红唇,向芒种与赤岚道:“二位,我与族长有要事商谈,你们……”
“好……”
芒种深深地望了一眼星歌以及她手上那只镯子,便拉着不明就里的赤岚离开了。星歌转回身,深吸了口气,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
“……那臭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他也配?简直痴心妄想!”
许久不见的莺鹂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以鸟形在微祤身前的案上上窜下跳,那熟悉的话音听在星歌耳中,竟莫名的有几分亲切:“依奴婢看,既然那件事天庭已经明确表示不再追究,而您又是青华帝君高徒,被玉皇封为金鸾元君,无论在仙界哪里,旁仙敬您三分还来不及呢!您又何苦困囿在这小小的五色鸟族,甘受此等委屈?”
微祤则为仙形,一身丝绒素袍,眼帘闭阖,疲惫地倚着坐榻旁的扶手。头上那独属于五色鸟族的远古头饰随着她的气息微垂微浮,半遮住她绾成花冠髻的发丝。略一望去,神姿凝若霜雪,眉间隐蹙忧愁,若非那一头乌发,微祤的身上竟隐隐约约有当年微心坐镇族中、巍巍叱咤的风范。
“莺鹂,你所言或有道理。但我……放不下。”
微祤的话音极缓,其中前所未有的疲倦,令闻者为之怜惜:“我这一生,除了师兄与师父,无依无靠已三千年。于今一朝有了牵挂,有了昏迷不醒的祖母,有了一个危在旦夕的族群,你教我如何抛下他们不管?”
“……”
莺鹂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她忿忿不平地小声辩道:“我不管!仙上,莺鹂就是心疼您,您太累了,还要嫁给那个……那个臭癞蛤蟆!凭什么啊!这一切都是那个公孙华的错,凭什么让您独食苦果?还有南极帝君……”
公孙华,南极帝君……
提到这两个名字,微祤浑身明显地一颤,但并未回应,只是身形不知不觉间绷紧了几分。
星歌蹑手蹑脚地在远处聆听着这一切,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参入她们之间的对话,而两仙也并未察觉星歌的到来。
微祤沉默了一阵,但许久之后,她仍抱有希冀地驳道:“帝君所做所言,必有他的道理。能得今日的这个结果,也幸得帝君照顾提点,微祤……不敢指摘。”
莺鹂一听这话,两眼顿时瞪的像对铜铃铛。它跳脚而起,恨铁不成钢地叱道:“仙上啊,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认不清现实呢?您为了求得南极帝君那点所谓的照拂、所谓的原谅,在兜率宫外跪了三天三夜,可换来了什么?只换来了南极帝君衣不解带地照料那个公孙华,却自始至终也没正眼瞧过您一回!”
“莺鹂,别说了……”
“是,他是帝君,高高在上的帝君,也的确最后给五色鸟族指明了出路。可您这么多年为他诊病开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凭什么全都视而不见。要奴婢说,您就不该对他抱有希望!”
“别说了!”
微祤猛然睁开眼,心绪激荡之下,一掌拍在身前案上,把鸟身莺鹂震的都飞了起来。莺鹂稳住身子,耿着短颈还想争辩,可还没说上几个字,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
微祤此时的神情,从来没这么复杂过,说是“五味杂陈”都略显单薄。莺鹂循着她的目光转身望去,也望见了凝滞在远处的星歌。
“是你!你……你还敢来!”
若说之前莺鹂还是忿忿不平,而今见到星歌,那就是暴跳如雷了。
她双翅展开,在空中一旋,化为人形,一个闪身到了星歌面前,就要对着星歌的左颊来上一掌。可此时从远处飞来一道暗光,遥遥一扯,莺鹂错力之下扇了个空,差点摔倒在地。
“莺鹂,回来!”
微祤面无表情地收回暗光,缓缓站起身,话音不带丝毫情感地呵斥了一声莺鹂,连看都不愿看星歌一眼:“她是上神。”
她是上神。
这一句话撂下,听在星歌的耳中,若有骨鲠在喉,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微祤垂目凝神,依旧不愿正眼看她,只是生硬地道:“上神莅临蔽地,有何贵干?我五色鸟族这小宗小庙的可容不下您这尊大神。”
“我……”
星歌望着那立在坐塌边的微祤,虽然不过区区几丈之遥,可她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横在她们之间。即便是她想跨出那一步,鸿沟对面的仙也再不会接纳她。
“对不起。”
“对……不……起?呵,呵呵……”
微祤冷笑了一声,就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上神来此,就是为了说上这么一句?那还真是有劳您特意来一趟了。莺鹂,送客!”
眼见着莺鹂腾云逼来,星歌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抛去了心中各种顾虑,尽力从四起的云雾中探出脑袋,向微祤那里喊道:“等等,等等!微祤姐姐,我有话要说!”
微祤本已将身子绝情地转了过去,听见这话,她回头粲然一笑,笑得很灿烂,也很僵硬:“上神莫非是忘了?那微祤就在此好心提醒您一句,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莺鹂掀起的云雾已将星歌团团包裹,可她的话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从中传出:“微祤!我……不说,我……有……蟠……有……蟠桃!”
蟠桃?
正在气头上的莺鹂本想着拿她的云雾将星歌一裹,顺势丢到九霄云外去,就算这对星歌造不成什么伤害,好歹也能出口恶气。可听闻此言,她悚然一惊,手中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她还记得,上回微祤一行在蟠桃宴上铩羽而归,惹得整个五色鸟族忿然不平之事,好像是为了那一粒蟠桃。
准确来说,是仙元活血丹的主药,一粒能挽微心性命于危亡的蟠桃仁。
云雾松懈,星歌瞅准机会,从空隙中钻了出去,在腕上一抹,一粒仙光缭绕的硕大蟠桃就这么被她托在掌心中。一时间,映得整个破败的木屋中宝光四射、蓬荜生辉。
“这……这是……”
莺鹂一个不查被晃花了眼,揉了揉双目,不敢置信地盯着星歌手中那一抹鲜嫩的粉红,眼睛又瞪得像个铜铃了。
微祤自从蟠桃现出,始终一言不发,但向来淡漠的神色中难得多了一丝情感流转。她站定,也不再强令莺鹂送客,而是等待着,等待星歌说下去。
星歌喘了口气,将那团云雾打散,掷地有声地直面微祤:“微祤姐姐,今日,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正式向你道歉。我知道,这一切因我而起,因我那时的天真、贪玩,酿成了这些后果,我不会否认,也不会再逃避。这粒蟠桃,是我侥幸得来的,还请你一定要收下,用以救微心族长。”
从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的星歌,微祤眼中也闪过一丝异样,她的话音略显沉闷和沙哑:“这蟠桃……你从哪里得来的?”
此地仙多眼杂,还有莺鹂在一旁,星歌当然不可能说这是她偷来的,只能搪塞道:“祤姐姐,你莫管我是如何得来的,收下便是。”
微祤眼中微微一亮,沉吟了片刻,神色依旧淡漠,但神情中不自觉地复现了一丝往日的温婉善意。她走下来,深深地望了星歌一眼,珍而重之地接过了蟠桃。
自翻天镜以来,她们已经很久没有离得这么近过,近到星歌甚至能看见她身上素服每一处细小的纹理。星歌垂下头,心中燃起一丝希冀,嗫嚅道:“祤姐姐,你……你能原谅我吗?”
微祤将蟠桃收起,重新望向星歌,很笃定也很尖刻了道出了两个字。
“不能。”
“……”
星歌未曾想到微祤竟然回应得如此决绝,她盯着自己的脚尖,黯然无言。
微祤走回塌前坐下,环顾了一番四周的破败昏黄,话音中却多了一丝温度:“上神,三清上那位孔圣曾对他的一干弟子发问‘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而答案也唯有‘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而已。微祤双亲殁,祖母病,族仙陨,那一条条性命,仅用一粒蟠桃,如何得偿?即便微祤愿意原谅您,亦无资格代替他们原谅。”
她说得句句在理,星歌无从反驳。
“怨归怨,恩归恩,错不可原谅,您不必无需偿还什么。但微祤会牢记这粒蟠桃之恩,将来必报之。”
微祤深吸了口气,腰板挺得笔直:“五色鸟族诸事繁杂,上神请回吧。”
“谢谢。”
星歌郑重地向她微微颔首,事已至此,也无需多言,这兴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她废了莫大的功夫,偷来蟠桃给微祤,无非是求自己一个心安。现在,她终于能对得起的良心,也对得起星华的良心。
可……当真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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