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天之上,无数的天剑利刃映得殿中寒光烁烁、银轮滚滚,璀璨的星河荡漾起不属于此方域界的涟漪。凌霄殿下封藏的两仪宝炁阵应乱自启,四周环绕的焦雷与流火齐齐迸发,呼喝声大作,轰鸣声大发,有道是:仙仗环双阙,神兵辟两厢。声声雷吼、道道宝光同涌来,催仙倒。
能让凌霄守卫如临大敌至此,能让尘封多年的两仪宝炁阵都下意识地护主开启,也不过是众仙睽睽下,置身大殿中央的那一团鬼雾黑气罢了。
镇定自若的鬼女就这么当着漫天神仙的面,娇媚一笑,扮了个鬼脸。她手中的那团寒气魂魄约莫是想逃,却被她看似纤弱的素手死死擒住,就好像当年如来镇压孙猴子的五指山,任你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任你寒芒四射、涨缩不定,也逃不出她半个手掌心。
“玉帝哥哥,这就是你们仙界的待客之道嘛?”
鬼女面对冲进殿来,将她团团围住,以刀剑相向的凌霄守卫,丝毫不为所动,就这么立于万仙崇敬的凌霄殿中,气定神闲地剃起了自己修长的指甲。那蓝光魂魄被她攥在手掌心中,挣脱不得,似有怨恨,似有不甘。
玉皇大帝以他那泛着宝圣之光的灿金瞳仁盯着鬼女,面无表情。一旁的天后云中元君不知怎的,在见到鬼女展露真容的刹那忽然失了风度,面上笑容依旧,藏在案几下的指节却悄悄捏成了青白色。西王母原本对这突兀到来的鬼女小辈打断自己的话极其不爽,但当她瞧见鬼女手中所捏着的蓝光的刹那,就连这位以暴脾气闻名六界的母老虎也选择了暂时缄默。
鬼女的大名,在场众仙闻之可算是如雷贯耳。即便有哪个小神仙没听过她确切的名字,未见其面,也一定在六界的哪个犄角旮旯里听过有关她的传说:
阴司名义上的共主,六道轮回阿修罗道现任阿修罗王,正名:“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她乃天龙护法八部神之一,在姿色上更是能与星族长公主星华齐名的一女。若言星华是“六界第一美绝之星”,那么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正是那“六界第一艳绝之鬼”。此二女韵事,惹得风流万界生。
不过,在星歌……或言星华这里,她那冗长的法号之名后又多了两个字,罕有仙知。
“花环。”
星歌低低地念出了阿修罗王的芳名,乱中乱之后,她终于稍许恢复了自己的思考能力。
今日究竟是怎地了?该来的,不该来的,一股脑儿全都来了。
…………
“滚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玉帝小儿许是耐不住,周身迸发出一道宝相金轮,将源源不断涌进殿中的银甲侍卫隔拒在外。那是多么耀眼的金光啊!闪得殿中一干修为不高的小仙们眼睛都睁不太开。花环招来的那团鬼雾在金光的炽灼之下,依旧不动如山,却爆发出一阵烧红铁烙入水的嘶嘶声作响。
花环仍然剃着指甲,唇角的笑容更为放肆起来。
明眼仙……哦不,早已被闪“瞎”了眼的仙都看得出,玉帝表面上是呵斥推拒,实则以宝相金轮隔开了侍卫与花环周身来自幽冥的鬼气,护着自家仙呢!
开阳与众凌霄守卫被玉帝小儿的仙气冲得连退数步,东倒西歪,灰溜溜地撤了出去。
他们属实也是委屈,眼瞅着一道黑气从下三十三天直奔凌霄殿冲去,来势汹汹,任谁都不会觉得黑气中“仙”是位善茬。再加之两仪宝炁阵护主触发,他们急急忙忙集结,冲进凌霄殿高呼“护驾”,却早就忘了今日的凌霄殿中可是聚集了四位帝君、一众上神与成百上千的小仙,还添上个“母老虎”西王母。谁敢来这里造次,那才真的是活腻歪了。
当然,在场还是有两仙敢的……早在多年之前,容貌冠绝六界的这两仙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原由约莫在此。
星华与花环,于星河之战中初次相遇,一星一鬼,就此结下不解之缘。
“仙子受惊了。属下不懂事,还望仙子莫怪。”
玉帝小儿的表面功夫更是一绝,侍卫走后,那一张宝相庄严的面庞上顷刻间堆砌笑容,三言两语,拱手作揖,就欲将此事揭过:“贵地来函,言阴司来使贺朕执政三十万载,不曾想竟是修罗王阁下亲至,仙界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玉帝哥哥,奴家可不是什么阁下,更不是什么仙子哟。”花环俏皮地撩起额角垂下的发丝,将那浓厚妆画的眼角露出,先是盈盈而出一丝娇媚的笑,又咬唇曳出一双红红的眸:“才十万年未见,玉帝哥哥就对奴家这么生份,真是好伤仙,啊不,伤鬼心呀……”
从本王到奴家,从巧笑倩兮到泫然欲泣,殿中的女子若有千般面孔,但无论是哪张,都挡不了那由内焕发的天然魅惑。一笑一颦,看得某些定力欠缺的小神仙们心神荡漾陶醉,三魂七魄直直吸走了只剩下一魂一魄,剩下的估摸着也没跑了。
“咳,阿修罗王,此乃凌霄殿。”
玉帝古井不波的话音之中,终于起了一道波澜,带着警告之意丢给花环这么一句。他身旁的天后云中元君更是如临大敌,斜觑了眼自己的夫君,闹别扭似的扭过头,气得“花容失色”。
今夜下了会,恐怕这对神仙夫妻俩在寝宫之中必将有一番“友好交流”。
但要论在场最尴尬的神仙,天帝天后这里倒还要往后靠一靠。能是谁啊?还不是之前那位“噌”的一声蹦起来的天衡上神。
花环与玉帝虚与委蛇正欢,却是苦了这位仁兄。他初见玄冥残魂太过震惊,以至于从自己的位置上蹦了起来,可奈何整个凌霄殿中根本没人理他,众仙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下的花环身上,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扎眼不说,还挡了不少备份比他高的老神仙们的视野。
如今,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面上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
花环手里的那缕魂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玄冥残魂,天衡与玄冥斗两仙了那么多年,六界再没有比天衡更为熟悉他的死对头。这两人自从在天蓬元帅手下当值以来,便一直不对付,否则星华也不会刚到仙界,就因为“失忆的玄冥上神”这个身份而被天衡与天蓬给惦记上。
可现在,玄冥上神的残魂刚刚被阴司如今的“共主”郑重其事地带上了天庭,就摆在她的手掌心中,那么……
位列上神的天衡、天蓬;端坐于上仙那几桌之后的离朱;部分知晓内情的小神仙们;还有受过星华恩惠的警幻仙子与水神等人。所有神仙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南方神首位之上,那里,有一位雷霆帝君,一位天乐上神。
那么,现在在坐的这个天乐上神,她又是谁?什么身份?还是所谓的“玄冥上神残魂碎片”否?
…………
凭着星歌的六感五官瞧来,凭着星华多年的见识想来,这横看竖看也不像是个好兆头。
星歌缩啊,缩啊,拼了她的绵薄之力向后缩,但席位就这么大,她又能缩到哪里去呢?期间,她还不切实际地盼望着曜华能帮他阻挡一下,起码能借她一隅阴翳,隔却那些灼灼的目光。但曜华似乎什么也不想做,调息打坐修行,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们随意”的清高貌。
无数的神仙将目光汇聚于此,星歌周身灼热得仿佛要炸开似的,她弱弱地扯了扯曜华的衣袖,但某个无良的家伙却几乎立刻就将其扯回,好整以暇地拍了拍其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静默不语,从容的很呐……
星歌气不过,暗恨似地跺了跺足,传音丢给曜华一句“本姑娘身份暴露,你也跑不了!”的“狠话”,只能畏畏缩缩、扭扭捏捏地站起,面上堆起熟练的假笑:“呃,各位道友前辈,大家……大家……唔……立冬好呀。”
由于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星歌念及早些时候妙音宫里飘了片雪花,想来仙界已经入冬,便从牙缝了挤出这几个字。可刚说完,她就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立冬好呀”?这……这叫什么话啊!
“立冬好……”
在场众仙齐齐一愣,一时都没回过味来,有几个小仙还下意识地回礼应声。等到众仙都反应过来,整个凌霄殿里却是一片死寂的冷场,向来嘴皮子功夫利害的神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有一仙能把星歌这句无厘头的话给接下去。
率先打破沉寂的,却是那位来自阴司的不速之客。
花环在瞧见星歌之刻,先是愕然,随后面上的神情顿时古怪万分,尤其是当星歌扯了扯南极长生大帝的衣袖,一副畏畏缩缩、小鸟依人的怯然模样,看得下方的花环差点把她的一双美眸瞪出来。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花环脱口而出。
不妙。
这回,甚至不用仔细瞧看思量了,星歌的五官六感七情八方几乎是在瞬间就得出了一个结论,齐齐在她的心中疯狂呐喊出声。
快让她闭嘴!
然而还未等星歌有所动作,花环突然硬生生止住了话端。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茫然失措的星歌,连忙改口道:“咳,这位仙子的容貌颇似本王的一位故友,一时认错了,见谅,见谅哈。”说着,她意欲转移话题似的抬起一只手,手中所捏正是那团玄冥上神魂魄化成的蓝色光球,轻轻一送,光球为之拼命挣扎而弗得的自由,便如此随意给予。
“玉帝哥哥,你也知晓,咱们这些做王的,日理万机,平素里很少得空莅临什么宴会。”
花环目送着那团光球在玉皇的牵引下没入他的手掌心中,话中意有所指,几处重点还不忘添油加醋一番:“今日呢,奴家的几个手下在阴司迦蓝池里巡视之时,发现了一团‘迷途’的魂魄,仔细一瞧还是位上神的。奴家那可是着实吓了一大跳啊,仙界上神莅临我阴司重地,我等这些小小地头蛇岂有不迎之礼?可奈何大摆宴席招待,这位上神却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不记得,残缺不全。奴家这寻思啊,许是天上的哪位神仙高圣一不小心丢了自己的分魂,正着急寻找呢。我阴司当然不敢怠慢,这不就亲自给玉帝哥哥送来了嘛。玉帝哥哥不会嫌恶奴家打扰吧……”
花环这一席话,听得在场的神仙们一愣一愣的,其话术比之于凡间的说书先生,属实也不遑多让。
她先以一句“日理万机”暗讽了玉帝不干正事,动不动就开宴会;随后又三言两语交代了此中因果。说是“奴家”“地头蛇”,但言语之中的含沙射影,指摘仙界上神随意侵入阴司重地迦蓝池,那可是昭然若揭。
至于“大摆宴席招待”,看那魂魄拼命挣扎的样子,也知道这位巧笑倩兮的鬼女绝对没干什么好事。
“鬼话”当然只有鬼才相信,她的说辞在坐的神仙们那可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玉皇大帝根本没空理会花环的添油加醋,正仔细查看魂魄之况呢。这团玄冥上神魂魄的状况可不怎么好,即便玉帝以他那堪说浩瀚的仙力深入探查,也只感到了其中一团模模糊糊的上神本源与几片羸弱的记忆碎片,换而言之,他手中就是一团白痴,就算药王老君一齐上,能让玄冥上神凭借这缕魂魄恢复从前的修为与记忆也是难如登天。
为了给仙界一个交代,不得不接手一团白痴,玉帝很难受。但仙界一位上神的陨落,那可是要闹到三清天的大事,如果天上那几位连玉皇大帝弘和都惹不起的老前辈怪罪下来,他只会更难受。再加上花环三言两语就把此事撇了个干干净净,玉皇再想推诿也怪不到阴司头上。
在场几位帝君与工于心计者也几乎同时想到了玉皇的尴尬处境,但均无一仙出言“为陛下分忧”“为小弘解难”。要说玄冥隶属北方神,北方帝君能管,那也是如今的现任北极紫微大帝——星华的爹爹星帝。他常年在仙界挂个虚职,玉皇当然不会为了此事去麻烦星族帝王,否则,天庭的颜面算是给彻底丢光了。
玉帝不愧为稳当坐在此金銮圣座三十万年的帝王,权谋话术更是一等一,仅仅蹙眉了片刻,便舒展印堂,笑容若阳春白雪漾开,令仙如沐春风,堪比星华与花环的变脸绝技:“修罗王说笑了,我天界广纳万类通达万象,来者皆是客,又怎会嫌弃仙子?快请上座。朕替三清与仙界万神谢过仙子与阴司,归还玄冥道友魂魄。”
言毕,玉皇大帝将玄冥魂魄拢入衣袖,竟当着在场诸神睽睽众目,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哇,这一句,一个动作,格局打开。
阿修罗王花环当然也懂得适可而止,并未再作刁难,气定神闲地缓步入席。那一身阴寒鬼气冲得周围的神仙忙不迭地退避,她也不收敛,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到了本应是给北阴酆都大帝预留的席位,俨然将凌霄殿当成了自家的阿修罗宫。
这一仙一鬼的交锋总算是告一段落,刀光剑影之后,众仙纷纷正襟危坐。他们都明白,前有西王母,后有阿修罗,这场玉皇执政三十万载的贺宴怕是越来越有趣了。
另一边,玉皇大帝似乎急于将玄冥一事揭过,对仍然立着的星歌与天衡二仙道一句:“此事稍后再议,二位爱卿且坐下吧”,便不再言语。星歌求之不得,天衡也知若再执着于此,就是不给玉皇大帝面子,权衡利弊之后,两仙互瞪了一眼,各自落座。
且待星歌安坐,恶色光耀于渐渐眼前浮现,她的眼前一片黑雾萌生,从中,探出了一张美人……美鬼的脸庞。
星歌丝毫不感到惊讶,叹息一声,对此,她早有预料。
“星华,汝因何在此?汝那闪亮亮的星宫终于待不下去了?竟然委身于南极长生大帝?这可不似汝啊。”一个文绉绉且老气横秋的话音在她耳畔响起:“若是星宫难待,老身也并非不可勉为其难地收留汝哟。”
“得了吧,花环,本公主可无须你的施舍。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再不济,这不还有白雪嘛,你那鬼气森森的地方,永远只能是下下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星歌翻了个白眼,尽量模仿星华的语调传音应答,她可不想在凌霄殿上同这位星华的闺中密友解释个好半晌什么是“分情轮回诀”,而她又是何种存在:“这里仙多眼杂,无要紧事别传音。”
“青丘白雪?那臭狐狸,本王看她不爽很久了!”
一提到白雪,花环的文绉绉终于也绉不下去了,叱道:“她上回捉弄本王,本王还没找她算账呢!”
“呀,还算账?那回不是你自己疏忽大意?还怪她,啧啧……”
星歌有部分星华的回忆,刚巧花环所说都对得上,这才未曾露馅:“好啦,花花,我等以后多的是机会说,安静一时三刻吧,就算本公主求你了。”
“花花,你……你竟然叫本王花花?”
一听此话,美鬼之脸顿时瞪圆了,大惊小怪地说道:“喂喂喂,你以前从来不这么叫的,你变了!”
“够了,够了。”
星歌的头不知不觉又痛起来了:“安生些?可好?”
“哼,真不好玩。”
花环所化的鬼脸撇了撇嘴,消失在了黑雾之中,星歌眼前的阴翳渐渐褪去,还她了一片清明之光。
好不容易才送走了这位不安生的主,接下来,就该轮到西王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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