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滚滚,心中更颤,星歌与高明不约而同地瞪向那尾锦鲤。下意识地,星歌手中一松,玉杯“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这浩大的雷霆声势,该不会……是那个家伙又从甚“不可名状之处”冒出来了吧?
星歌越想越是心虚,整个身子都僵硬了,默念三声阿弥陀佛,盼望着、祈祷着,自己与高明的一番对话没被曜华听去多少。
毕竟,“煮酒论美男”这种“大活”,也只有星族这等性情开明的种族能整出来了,放到仙界,被那些古板的神仙们听了去,嚼舌根一阵子肯定是免不了。曜华与他们不同,星歌虽不担心曜华对她的言语无忌有甚意见,但当着他面讨论其他男仙,下回见面,恐怕又会被那抱着醋坛子的家伙给上下奚落一通。
“咳。”
星歌此刻就好像干坏事被抓了个现行,表情要多僵硬有多僵硬。她勉强调整好心态,向着那雷云处朗声道:“来都来了,何不见面一叙?”
她……这是怎么了?
高明莫名其妙地望天,目视千里,瞧着墨云中几位南极长生大帝手下的神仙们未闻,有说有笑地驾云远去。
不就是布雨的神仙们一不留神劈下个闪子么,什么“来都来了”?
他疑惑地扭头看向星歌,但又不敢妄言,只得将地上的碎杯拾掇起来,静默不语。两仙就这么一直等着,良晌,同虚空斗智斗勇许久的星歌终于不自信了,她缓缓转头,欲哭无泪地看向高明,朝着天边的那团墨云努了努嘴,对着口型不敢出声:“那云里可有什么……东西?”
高明微愣,拿他闪着金光的双目又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通,缓缓摇了摇头:“几个布雨的神仙碰巧路过而已,上神,您可是看到什么了?”
布雨的神仙路过?难道那声闷雷并非源自曜华,反而是她多心了?
呼~
得到否定的答复,星歌长舒了口气,大概确实是她做贼心虚了。
曜华向来“关照”她,总会在关键时刻,适时地从哪个她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里蹦出来,以至于她都常常忘了曜华还是位日理万机的长生帝君。
被一位神仙时刻注视关照着的感觉还真是奇妙,就连干“坏事”心底都不得安生,这可是从前的星华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
既然那道闪电不是他,那她去找李青莲,应该没仙知道吧……
“咳,你就当本上神没说吧……道友你瞧,这无钩垂钓竟真能钓上鱼来,姜太公诚不欺我。”
星歌欢欣鼓舞地将那条莫名其妙咬线的锦鲤置入鱼篓中,似乎准备带回宫养着去:“今日运势不错,且容本上神仔细瞧瞧这小家伙。道友还愣着作甚?喝酒,喝酒。”
“是。”
高明岂敢怠慢,自斟酒而尽饮。两仙对坐,亭中酒香四溢,永绽不败的莲花妖娆玉琢,不比牡丹天香国色,却别有一番婀娜景致。
凭荷香,自顾自地欣赏了一阵,上下摆弄鱼篓的星歌突然起身,笑意嫣然地转向高明,摊开素白的小手,将那竹篓缓缓递到他的身前:“如此美貌,道友何不一同欣赏欣赏?”
高明连忙随之起身,金眸中神光一闪,看似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篓,心里可是敞亮的很。他当然知道,星歌是拿“愿者上钩”的典故来隐喻他就是那条鱼。而那“欣赏”二字又哪里是欣赏一条锦鲤?分明是让他凭着遥观千里之眼欣赏星歌口中所谓“真龙”那几仙,顺便,还可由她打探些什么。
接?不接?
以好酒引他来品,以男风引他上钩,这位新晋上神似乎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率真性情,但那一席论六界美男的话语也的的确确钩起了他的兴趣。
“腾龙”南极长生大帝的样貌虽然很对高明的胃口,但是地位上的悬殊即使放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行那偷窥之事;“隐龙”……呵,高明可有自知之明,那不过是天乐上神奉承他的言语:至于那位被捧上天的“潜龙”李青莲,高明还当真没见过。
不容许!
他可不容许六界有哪位绝世美男存在,而自己素未谋“面”。这鸿蒙宇宙之内,于高明而言,唯有美酒与美男不可辜负。
高明定了定神,思索一阵,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鱼篓。星歌见状,心中一喜,但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急迫,便无意地斜倚在一旁的亭柱上,故作慵懒淡然,那目光却是肆意乱飘,任谁看都知她打甚鬼主意。
“哝,这是他大致的模样,你顺此找准没错。”
星歌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一幅曾经由星华亲自作画描像的《青莲舞剑图》缓缓展开在高明身前——个中仙,舞清剑,神俊逸,覆霜雪。
关于这幅图,星歌未从星华那里继承任何相关的回忆。直到那日,星歌偶然从妙音宫书房的一角翻出此图,着实大大震撼了她一回。
华姐姐,你这是……
何苦呢?
说时迟,那时快。
不过须臾功夫,金霞已灿了半个亭子。高明双眼之中金光骤然夺目,似在看那鱼篓,但星歌知晓,那迷离的光芒早已洞穿了青石地面,洞穿了重云万天,扫向这片鸿蒙宇宙中的大千世界。
即便高明并未刻意看向星歌,可在那仿佛能洞彻一切的金光笼罩之下,就连星歌这旁观者也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心中难受非常。
这本事可不得了啊!
难怪天后只敢让他做个天宫的“大内总管”,难怪高明兄要不问世事、韬光养晦。若是星歌拥有这么一双能看清一切污秽隐秘的双眸,她只会比高明更加不敢拿出来显摆。
没准啊,一不小心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脑袋怎么落地的都不知道……
迷离了稍许,高明来回扫视的目光忽然一凝,看向下方的某处。星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了一片金光耀然的石砖地。
“如何?”
星歌可没有千里眼那看透重天的本事,忙问道。
谁知,高明不仅没有搭话,反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待到几息之后,他瞧瞧《青莲舞剑图》里丰神俊朗的李青莲,再瞧瞧下方目光所及之处,忽地喃喃嘟囔了一句:“他怎么……这样?”
“哪……哪样?”
星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李青莲师兄若是有个好歹,这教她如何同归来的华姐姐交代?
高明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星歌,将鱼篓递还给她,道出了几个字:“潜龙,所言非虚。”
“那……道友可告知在下师兄所在何方世界?”
星歌一急,也顾不得再拐弯抹角,将其摆上了明面:“实不相瞒,在下师兄李青莲本是天庭太白金星,因失踪多日而未能履职。此前已经多方寻找,便是司命……警幻仙子代掌的因果之盘也未能揭示其踪迹。放眼仙界,唯有高兄那双明辨叠障之圣眸能做到,故而这几日来此瑶池垂钓,便是……有求于汝。”
似乎是担心他有所顾虑,星歌又急忙补上了一句:“高兄不必多虑,青莲乃是在下最亲近的师兄,道友只需透露其大致的踪迹,其余细节不必多言。在下不会麻烦道友,更不会泄露道友受私托眼观千里之事,无须担忧出甚差错。”
眼见着高明还是沉默不语,星歌更急了,她捂着小脑袋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灵光一现,猛拍亭柱而起:“大不了……大不了事后,本姑娘将青莲师兄介绍给道友认识,你们……熟络熟络?”
唔……
星歌刚说完这话,就立刻后悔了。
把自己“最亲近”师兄介绍给好男风之仙……怎么说吧,颇为神似当年星华的爹爹星帝用一纸婚约把星华给“卖”了时的情形。但星歌属实是病急乱投医,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话说到如此地步,高明看着方寸小乱的星歌,神色中明暗交杂。
“南二十七,易卜界。”
终于,他动摇开口了。
…………
盛大的凌霄天柱缓缓收归天海。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巉崖穷水恶瘴地,不见人与月。
南二十七界群,易卜界,说来还真是巧了……
这里,曾是芒种多日前布泽漏过的一方世界。彼时,星歌与她降临此凡间本是为了布泽缺失的节气而来,却意外地心血来潮救了个凡人女子,还与当界的某个土地仙有所牵扯。这本是小事一桩,很快,星歌就因接踵而至的诸多杂事将这段经历抛在脑后,直至今日重临故地。
半空中飘着股浓稠的血腥味。
方降临此地,星歌便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她此时身在一处断崖之巅,除去凌霄天柱收敛带起的绚彩光华,天地昏暗一片,风卷尘扬,呼啸着、撕扯着她的裙摆。
这里是?
暗色的血——点,滴,再连成片,聚成人型,汇入溪流。山崖上,无数沾染血迹的箭矢、锈蚀豁口的刀剑散落遍地,翻倒的残破旗帜被那些血迹一染,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玄天之色,原本的字迹匿在血污之下,依稀可辨,似为“阻卜”二字。
再看星歌,一身的缊韨仙服,煞气缠绕,腕上血珀恍有异色闪动。置身其中,倒是完美融入了此等凶煞景象,仿佛她星歌就是一尊幽冥的妖魔杀神,来收人了。
这么多的血……此地究竟埋殁了多少亡魂啊?用“血流漂杵”一词作比,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星歌心中早已有所预感,缓缓探头,望向山崖之下。但只瞧上了一眼,星歌便如遭雷劈了似的立刻缩回了脑袋。
此中景象,勾起了她极其不美好的回忆。
崖下,骸骨累累,堆积如山的尸身铺满了整个崖底,一眼望不见边际。星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断肢残躯,数百只秃鹫与乌鸦盘旋着、啃噬着亡者的血肉,时有鬣狗三两成群,“饱餐”路过,惊扰起沙哑的鸦声一片。
恶心归恶心,星歌到底是神仙,仅仅心头翻涌了一阵便渐渐平静。华姐姐什么恶心的景象未曾见过?就连阴司红莲业火焚身的皲瘃恶鬼;魔界囫囵凶魔的腥臭巨口,星华都能当面临之而不变色,这区区凡人战场惨状,又算的了什么?
星歌的脑海里,已经描画出这样一幅场景——两国交战,一方为星歌曾经“到此一游”的阻卜国,另一方为其他凡人之国或是甚势力。双方万军厮杀于此崖野,直至一方兵败如山倒,被另一方驱赶至悬崖,逼入绝境。
生灵涂炭,鬼哭咻咻,杀伐过后,空余凄寂。
羲和直指乌飞路,血染天渊暮色苍。
满崖的尸骸,让她想起了翻天镜中,幽冥老怪招来的五座京观。只是这回,没有神仙闪烁灵光的遗骸,没有阴司妖鬼的锁链与魔族的魔躯,只剩下凡人累累的血肉白骨。
罗侯阿修罗王幽冥,祸乱六界、屠戮凡民,将这些积攒下尸骨,视为战功的象征。那……此战获胜的一方,可曾累起过这样的京观?她虽不才,但有学有样华姐姐,超度超度冤魂还是能做到的。
凡间切忌乱施仙法,恐遭天谴,故而星歌也不敢完全放开感知。她闭目感受了一阵,便仅凭星华记忆中的凡间武学,沿着山崖向阴气相对浓重之地而去。
所料不错……
走了大半里地,星歌便在一处高耸的石堆之后赫然发现了一座京观,数丈之高,皆由割下的头颅垒成。细细观之,每个头颅都被挖去了一只眼,多数还保留着他们生前的神色,或惊恐、或英勇、或哀嚎,百相之面,面含百相。
京观前,插着一杆血淋淋的旗帜,似乎是战败一方的幡旗,其上绣有单字,曰“雨”,但在这“雨”字上,却被人用墨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那些挖下的眼珠就摆在旗帜下,刻意置成了某种凡人的眼眸图腾的模样,看得星歌心里一阵的恶寒。
这是究竟什么恶心的陋习?
之前,星歌在战场上看到了阻卜国残破的旗帜,而这里又树立着一杆截然不同的“雨字旗”……此战的结果已是不言而喻——那愚昧的阻卜国胜了,而另一方亡殁的将士,都在这里摆着呢。
至情至性嘛,善嘛。星华从不自诩自己是甚“大善仙”,但星歌是她偏善的那部分。见此情形,星歌本着悲悯之心,也不避讳,将自己白净的小手,虚按在了那眼眸图腾之上。
无甚大场面、大造化,只是嗡嗡一阵清鸣,光华散没土地。星歌闷哼一声,胸中稍感窒塞。在凡间动用仙术,对于重伤数次至今仍未痊愈的她,算是个不小的负担。
“尔等过奈何桥,忘却一切之前,记得和孟婆或是黑白无常说一声,让他们带尔等去找毗摩质多罗阿修罗王,去见她,让她给尔等指一条出路。转世为人也好,当个阴兵鬼将也罢,总归不会沦落入畜牲道。”
星歌思量稍许,想起了那位在凌霄殿上搅局的闺中密友阿修罗王,便又叮嘱道:“记住,如果那些阴司话事的鬼怪问起,就说是星族长公主星华让你们来的。”
星华的闺中密友总归也算是是密友嘛,给她手下多添几万鬼兵,想来阿修罗王也不会拒绝的。
“谢谢~~”“多谢……”
待到光华散尽,狂风依旧,只是在这永无止歇的风声中,星歌仿佛听到了细碎的话音飘散。
“唔,那个……星华星主啊,拜托拜托,您有甚吩咐传个书给臣等黑白无常就成,属实不必特意让一群小鬼跑到修罗宫面见修罗王陛下。先是边缘界域一匹马,再是一堆人,现在倒好,一整只凡军都给您弄来了,阿修罗陛下实在不胜其烦,让臣等务必将话带到。”
分明声音鬼气森森,语气里却含着股人情味的传音陡然响起,飘入星歌的耳中。
“啊?什么?”
星歌猛然回头,却被一柄长刀架在了脖子上。
…………
“凡战后,收雨教尸,筑为京观,以彰武德于万世,昭告天下万民——叛者,必亡。”
这条来自四方府道招讨司的直令,自杀鸡儆猴到以死惧民,用意一改再改,说辞一变再变,待到具体落实至“大北”“大南”“西南府”“东北道”四方乡军的手上之时,早已是惹得天怒人怨。
瞧瞧,这学谁不好?偏偏那些巫卜士要学西蛮子的恶俗,搞甚“筑京观以彰武德”。这能彰什么武德?难得胜一场意气扬扬的武德?还是不惜掳掠百姓、劳民伤财也要镇压雨教教众的武德?
谁筑京观,谁就是不讲武德!
自从二十年前雨教诞生至今,这二十年,但凡阻卜王室的政令与巫卜士所到之处,那可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但凡雨教起兵义举之地,那可都是风调雨顺、人寿年丰,百姓都在看着呢!心里都通透着呢!
四方诸地这十多万乡军,不都是托身于百姓么?但谁又敢真拉下脸对抗朝廷呢?故而筑京观此事,乡军是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敷衍不过的,便找几个不受待见的小伍象征性的用残躯累一回便成。
伍三十八这一行五人,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那几个担下“敷衍不过”后果的家伙。
“老大,那些巫卜士……勒令俺们必须挖眼珠珠,非摆成那样才肯罢休。恁说,这些家伙心窝子里是不时有甚疾病?”
“二子,闭嘴!不要命了?”
那老大骑着匹矮脚小马,腰配长刀,其余人皆为步行。一伍五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行在半是沙砾半是白土的高冈上。
“老大,这百里荒芜人烟的,就算有人也死在战场上了,巫卜士老爷们又不会从哪个石头缝里跳出来,咋知俺们说了啥?”二子倒是不担心,大大咧咧地埋汰着:“唉,连挖了几个京观的眼了……惨。”
“行了,少说两句吧。那些巫家伙跟鬼贼似的,说不定啊,凭那小龟板板一算,前晚你和你婆姨好了几回他们都知道。”
“噫~~~”
二子立即噤声缄口,表情甚是恶心。
一旁,另一人瞧了眼地域图,开口道:“老大,绕过前面的小土坡,以接下来这座为边边界,之后就是伍三十四负责的了。一里外这座应当已被伍三十四挖……处理过,可回头?”
“去瞧瞧吧,免得巫卜老爷们挑刺,说俺们不走到头。”
老大发话了,剩下四人再有怨言也不敢怠慢,便向着那座京观而去。山地崎岖难行,但对这些走惯了的乡民而言,几里的路还是不在话下,可真正到了京观不远处,几人却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
“老大,你看,那京观前是不是有个人?”
“老大,那人好像……还是个女人?”
“老大,那女人……怎么鬼气森森的?”
“老……老大,这是战场啊,战场怎么会有女人?那女人……会不会是妖怪啊。”
二三四五,四人一个接着一个的“老大”,说得那位老大心里也微微发怵,他又仔仔细细地瞧了几眼,恶向胆边生:“喊个龟儿喊,都闭嘴,老子不瞎!神鬼怕恶人,是人是鬼,绑来一瞧便知。俺们五个人,阳气旺的很,怕啥!”
“二子,三儿,左;老四,老五,右。包抄!”
“是!”
几人分散开,悄悄摸了过去,呈合围之势。
…………
“啊,什么?”
星歌回头,却被一柄长刀架在了脖子上。几乎同时,黑白无常的面孔在远方被吹得七零八落的乌云中一闪而过。
“唔,看来,星主有些私事亟待处置,话已带到,臣等不叨扰,不叨扰。”
星歌尚未弄明白眼前的状况,云中的两张巨大鬼脸便已消散于无形,隐约间,似乎还能遥遥听到两鬼的“鬼笑怪谈”。
“阿白,猜猜,那几个凡人会怎么死?”
“不猜。”
“欸呀,活络些嘛。砸死、创死、暴死,随便挑一个?”
“砸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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