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血腥气,随着被万马碾碎成泥的尸块散落遍野。南漠绿洲前洲,西北之师先锋与一小队叛军的斥候在绿洲边缘正面撞见,须臾工夫,便被剿了个干净。暗色的血汇入溪流,没入土地,为每一株梭梭树所吮吸,再成为它们的养料。
“如何?将军大驾还有多远?”
马背上,陈颂言凝望着本该在晚上出来收尸的“夜行客”们。才近黄昏,为了隐没战场,他们不得不提前出没于荒野。
“还有半里地。这一班皆你雪豹营快马,与拉车战马当然不同!”
几时未见的顾清风,一身爽利骑服,胯坐高头良驹。许是为了不惹眼生祸,他腰间常挂的黄金宝刃换成了更为朴素的军用制式长剑:“陈兄,你会不知?”
“哼!你们倒好,征用我雪豹营良马,一个子儿不付,倒也心安理得的很!”陈颂言哼了一声,言语中暗藏锋芒。
在周围的兵卒眼里,这两位离得很近,面色又郑重,就像在讨论什么军机密要。负责护卫的军士也都远远地环绕一圈,避嫌似的,不敢凑近旁听。
然而,真实情况是,这两位在斗嘴,而且斗得乐此不疲。
顾清风白眼翻天,马匹凑近,一拳击在陈颂言的胳膊上,使得他整个人晃荡了一瞬。
“咋?将军征用,名正言顺!你雪豹营还想反了怎滴?”
星华/假李岚(有莲)/顾清风/陈颂言,这几人之间早就撕破脸,坦诚相见了。陈颂言也知道,顾清风其实也就这德性。他的威胁,多半都是调笑仗势,毫无作用。
“将军?真有脸说!她是将军否?你和那个女人,还有那莲花妖女,合起谋来诓骗朝廷,做得倒是一绝!”
随口提起,陈颂言就越想越气,越说更气,恼恨道:“本将栽在你们手里也罢了,你还不容许陈某逞口舌之快,抱怨抱怨?”
“哎呀呀,容许~当然容许~~”
顾清风抱拳行礼,一副小人得势的嘴脸,笑得很阴损:“陈大将统领雪豹营,战无不克,想必是没遭过这种罪吧?小瞧江湖人士,这就是下场!”
“你!”
陈颂言猛然转身。
虽然恼怒,但他更不甘落后,哪怕是嘴上功夫,他陈颂言也从来没输过谁:“哟,你也知道啊!江!湖!人!士!麻烦您再念叨念叨这四个字!您是江湖人士吗?这其中有你顾清风何事?”
抓住顾清风话里的一小点,陈颂言就能得理不饶人:“小子,别太嚣张!论武艺,也是那两个不输须眉的女子高强,与你有何干系?你倒在这自豪得没边了。”
“没用”?“没用”!!
顾清风向来听不得的,就是“他没用”这三个字。给陈颂言一句戳中,他的额头上也暴出一道青筋。
“嘁!留神你肚子里吊着的丹丸子!别一不小心破了戒,死咯!”
两人目光对视,仿佛迸发出“打铁花”那般的星火雨,激烈对撞着,谁也不服谁。
“呜呜呜呜……”
角声如约而至,暂且打断了二人的不对付。绿洲那端,林木与沙原的界限,旌旗招展,人影幢幢。最为醒目的,是中央那辆铁甲战车,由左右各十六匹骏马牵拉,疾驰而来。
战车顶端那抹鲜亮的红,以黄昏背景作衬,竟微微发黑。成为了如血的落日中,一粒异样的尘埃。
将军来了!
当然,那可并非什么尘埃,而是“广平王”!是“登里可汗”!是平定西北之乱的大将军!在强光下,顾清风与陈颂言不由眯起眼,策马并肩,走出了绿洲边缘的稀疏林子,去迎接“鸿渊”的到来。
凡间的战车,倒也有些机括奇巧在其中!
星华纵身跃下,反身拍了拍那辆战车的铁甲,以示自己很满意。
一路风尘,但无论沙地、滩涂、石漠,座下的战车却是如履平地。星华好奇地用神识感知过了遍战车的构型。某些榫卯传动的运用,甚至不输天上神仙精通的“奇门遁甲”。
除了不通神仙术,边缘界域的凡人,在各处技艺的钻研之深不容小觑。至少,能让星华这个活了百万年的星辰刮目相看,已经实属不易了。
“诸卿辛苦,迅速扫没战场!尽量赶在天黑前入绿洲边缘地势平坦处扎营!”
“尊令!”
传令兵领命而去。万人大军,还有辎重/补给/攻城械行在路上,可并非说一句“扎营”就能稳住不乱。仅是协调这万人尽可能隐没匿迹,就是个不小的工夫。
“将军!”,“鸿将军。”
陈颂言与顾清风一齐上前见礼,星华则摘下战盔与防沙罩,露出那张属于“鸿渊”的面孔。
“做得不错。”
“不敢。”
简短的几句交流,后边各统领也纷纷到场面见将军。人多不便多谈,于是星华在简短吩咐明日行事之后,便给陈颂言和顾清风使了个眼色,又找了个借口留下了“李岚”。
等到中军大帐扎起于林子的空地里,周围再无人关注。星华这才屏退了所有侍卫,与有莲卸下了她们的伪装。
林间佳人成双对,沐晚风,盥栉风月。
星华与有莲,是世间两种截然不同的绝色;顾清风与陈颂言,眼底是两般相同的惊艳。纵然战甲遮蔽覆体,仅需伸展腰肢,一时风光也可无限美好。
溪流潺潺,若珠玉落盘的清脆悦耳;林间斑驳的月色,伴着乐音漂泊而来,挥洒在四人各自的眼瞳中。衬景,更衬情。
就连名义上被药丸子“威胁吊命”的陈颂言,欣赏着二女的身姿,珠玉在前,一时间也忘记了那些不快。
“入帐吧。”
星华瞥了眼早已看呆的两男,浮起一抹淡笑。有莲则对那两人的反应相当满意,轻笑一声,便尽职尽责地扶着星华入了帐子,就像一位侍女扶着世家大族的小姐。
“憨的很。”
一句细微的嘲弄飘到半空,终于点醒了沉醉多时的二人。
无疑,是有莲。
“咳咳……”
陈颂言与顾清风尴尬地对视一眼,又各自忿然挪开目光,不争个高低不罢休似的。先不论他们之间“战况”如何,至少,他们两个算是被有莲拿捏住了。
两人谁都不愿先进去,你推我请。看似恭谦,实则都打算压上对方一头。
良久过后……
“喂!你们两个,还要在门前站到几时?本姑娘倒是不反对二位当阿尘姐姐的看门神。就是嘛……”
足足一刻的功夫飘过,有莲清晰的话音地从帐子中传来。陈颂言与顾清风终于待不住了,道一声“失礼”后,两人又互相瞪了一眼。
“一齐?”,“一起!”
于是他们齐齐掀开帘幕。
里边光景,星华卸甲才刚卸到一半,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她倒也没因避讳而停下。得有莲从旁相助,好不容易,这才褪下了那一层重甲披风。
“你这……你还是女人吗?不守妇道!”
猝不及防之下,顾清风面色大窘,慌乱地别过头去。旁侧,已近三十而立的陈颂言亦是老脸一红,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非礼勿视,眼前就是一黑。
“顾小子,你遮我眼作甚?!”
私下里,顾清风也并非没撞见过星华“坦诚相待”的样子。他顾清风可是风月场的老手了,还不至于这点就挂不住面儿。
奈何,这是人前啊!帐子里还有另外两人看着,他顾清风再恬不知耻,也不自觉地心虚了三分。
尤其是有莲那诡异的表情!她的目光中夹着一丝挑逗,在星华与他身上来回挪移,看得顾清风实在无地自容。
“不许乱看!”
顾清风通红着脸,连双眼都不敢睁,却还不忘上前死死捂住陈颂言的双眸。
“你!撒手啊!陈某又没想看!”
陈颂言哭笑不得。
这两人,一个满脸通红还不依不饶,一个莫名其妙还跌跌撞撞,手臂交错,就差扭打在一处了。
“呀!”
一声惊呼,直愣愣打断了他们的纠缠。
“华主,您的伤,又严重了!血水已经渗到外衫来了!”
手下触感黏滞僵硬,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令有莲再没了玩闹的心思。待到她小心揭下那一片肩甲,入目,已不足以用“触目惊心”四字来形容。
星华的伤势,几日过去,似乎又加重了。
甲胄下,被鲜血浸染的内衫与外衫几乎黏在了一起,结成了干块状。有莲小心挑弄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没把两层衣衫给一齐崩碎扯裂开。
“你这……怎么回事!!!鸿尘!小爷我说得话,你当真一个字都记不住?”
何来什么风月场?
在那一瞬,全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顾清风猛然睁开眼,便见得黑黢黢一片真干净。星华的外衫,竟是通体玄黑色,若非有莲贴近,还真不容易瞧出血迹的晕染。
“鸿尘…郡主…殿下,您为何着一身玄衣?那是军中收尸的夜行客才会……”
陈颂言看着有莲一点点揭下硬干的玄衣,不解地问道。
星华没有回答。
她的表情依旧从容,哪怕这厢褪衣的痛楚,不亚于生撕她的皮肉!待到烛光暗沉摇曳,新点的蜡燃了大半下去,有莲终于彻底褪净此衣,呈到星华面前。
真硬!
甚大一块。
星华勉强动弹了阵痹痛酸麻的伤肩,用她尚且完好的另一手,摩挲着那件玄衣。指下触感,星华可太熟悉了!那是被鲜血浸泡过好几轮,再干结之后的布匹,独有的僵硬。
“莲儿妹妹,拿去,遣人挖个坑埋了。最好埋在河边。”
星辰的血,每一滴,都蕴含着磅礴的星辉法则。
星华将其埋在绿洲中,多年之后,这件玄衣里的血,也许会随着雨露汇入溪流与暗河,直至遍延整个绿洲。甚至是整个南漠的土地。
到那时,兴许沙尘会减少一些,而这些苍翠的绿,或可让南漠焕发些生机。
星辰的福泽嘛,物尽其用嘛……
都这时候了,星华还没忘记。
“以前行走江湖,受得伤多了,也就习惯了。”
星华轻描淡写地向着顾清风和陈颂言二人一抱拳。然而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血水又开始从内衫往外渗,肉眼可见。别说有莲了,看得两男也一阵揪心:“行杀人事,难免沾血。方便起见,就都穿玄衣了。”
“郡主…辛苦。”
陈颂言这话倒是由衷而发。只见他回礼毕,忽从腰间摘下一处小囊,交给有莲:“这囊里是两瓶治跌打损伤的红油,品质上好,西域紧俏货。郡主拿去,兴许有所裨益。”
“哦?”
有莲掀开瓶塞,凭着十尊者的谨慎,还事先提防着拿远了点,以防是什么迷药。待到西域红油那股独特的味道渐渐浓郁,有莲这才放下心来,目光挪向星华,等着她的答复。
“伤药?陈兄竟会给我伤药?有意思。”
星华那深沉的目光飘向陈颂言,看得他莫名一激灵,恍惚间,连心脏都仿佛停了一跳:“早说了,待到小女子到天上做个逍遥仙子的时候,就放陈兄自由。怎么?陈兄如今又不盼着我早点归西了?”
“盼,当然盼着!你当谁都喜欢肚里吊着个要命丸子?”
陈颂言倒也不曾避讳,朗声道:“丈夫非匹夫,顶天立地是也!鄙人还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提早送你……离开。”
“呵呵,陈兄豪气!”
星华哈哈一笑,她喜欢和聪明人/直率人打交道。
有莲在一旁听着,却不乐意了,笑容阴恻几分:“兄长,你这话,莫不是在讽我给你下丹?下三滥?”
“不敢不敢!陈某受制于尔等,技不如人,认了。”
陈颂言立即笑容一收,改口道:“莲儿妹妹别那么大的火气嘛!陈某生平所见女中真杰,无非当今王后殿下一人尔。如今,又多了你们二位。陈某亦是好奇,想瞧瞧,女子,究竟能给此世风云带来多少诡谲变幻!”
哟呵?
话本戏是吧?
星华算是明白了陈颂言的心态。估摸着他觉得,反正也躲不开,索性一场不落追着戏班子走。陈颂言不仅拿她们的一举一动当“好戏”看了,还看得挺津津有味。
也罢。
有莲笑意盈盈地向着陈颂言微鞠躬,颇似王都戏场里隆重谢幕的剧角:“那小妹定不负兄长所期。扮好这出戏!”
瞧瞧!
这哪里是三人?营帐里,分明有三只老狐狸,相互眯眼微笑。它们看似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实则话里话外,谁都存着一两三分的小心思。
而顾清风呢?
顾清风就像个局外人,是个误入了狐狸窝,然后被“狐媚子”勾跑了心智的倒霉鬼。
“……”
也不知怎的,听着他们几方往返,虚与委蛇。顾清风突然上前一步,箍住陈颂言的胳膊,表情有些阴厉。
“陈兄,还没待够?她伤得那么重,也该给她们留个一时三刻上药更衣。你不会想在这里亲眼看着吧?”
“什……当然不!”
陈颂言莫名其妙。
他瞟了眼顾清风耐人寻味的表情,心下还在纳闷:这小子又发哪门子疯?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顾清风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出了营帐,徒留帐中两女面面相觑。
“伤得这么重,也不知说一声!你这女人真麻烦!”
顾清风的脑袋又从帐子外探进来,遥遥地,恼恨地瞪了眼主位上的星华:“雪豹营主,顾某好友是也,权且交给顾某款待,不劳您二位费心!我等改时来访,仔细留神你的伤!”
说罢,泄愤似的,顾清风将帐帘子重重打落,像在同星华宣告她的不爽。
“诶呀呀!他们俩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清冷略带戏谑的话音,从星华后身飘来。有莲心中一凉,浑身一激灵,便知,她的另一位主子——星宸,在华主的身子里待不住了。
“好友?”
雪童子飘荡在半空中,惬意地抱着双臂,毫不吝啬她的戏谑指摘:“好你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星华,本公主看你是到处留情还不自知哟。人顾大公子都眼红发大醋,急着要把陈小子从你身边拽走了!”
说着,雪童子飘到星华面前,素白的小指头点了点星华的眉心,戳得她亦是一个激灵:“别说男人,连女人你也不肯放过!有莲就不说了。那个陈贞还对你念念不忘咧!还有谁?魏延清?”
星华扶额,自觉眉心痛得很。
她竟一时分不清楚,有莲这话,究竟是在夸她还是在贬损她。
“罪孽深重的女人……”
有莲看看星华无奈的样子,再瞧瞧一脸高傲模样的星宸,捂口偷偷笑了。她倒是觉得,星宸的评价很中肯。
她的华主,的确是这样一位——“沾花惹草”的仙子。
星华是位有“生趣”的神仙,而星宸更是个面冷心趣的“老小孩”。
虽然以有莲的见识,尚且不甚明白,天上的什么“分魂”,什么“轮回诀”,什么“神仙术”。但她足以确信,跟着这样一位主子,并无坏处。
“有莲,你的笑容变多了。这很好。”
星华说不过星宸,只好摆出长辈的模样,教训起有莲来:“但凡事不可大意!那两个男人,你如何看?”
“华,恕有莲直言。您如今无需考虑顾清风与陈颂言,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平定南漠的战事,还有您的伤,才是当务之急。”
“是么?”
星华清嗓咳嗽一声,还想说些什么。整个人却忽然一震,话语搁下了半句。
“……?”
有莲抬头,见到了某般神情——她从未见过,甚至说,不该发生于“星华”的身上。
恐惧。
“你也感觉到了?”
“南二十七!”
星华与星宸,两女急促且简短的交谈,让有莲实在摸不着头脑。未等她发问,星华竟然直愣愣起身,连带着系在她身上的星宸,径直冲出帐子去。
“华!”
有莲不敢怠慢,紧随其后。但刚掀开帐帘子,就差点撞到一位纤瘦的背影。
星华并未走远,星宸也是一样,她们站在帐子外一寸远的地方,仰望星空。
绿洲边缘,林植并不甚浓密。边缘界域的模糊星夜,只需仰头便能一览无余。有莲不敢打扰星华,只能小心地向左退开两步,顺着她的目光眺望去。
她看见了什么?
边缘界域的天幕一如往常。对于有莲这种常观天象的凡人而言,群星的位置了熟于心,一切毫无变动,在它该有的方位。
那么……华在看什……
不对!
有颗星辰,实在过于明亮了。
南方?
“华……那是……”
等了片刻,有莲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星华,目光带着惊恐的星华,这是有莲第一回见;也是第一回,有莲看见了完全抛弃“云淡风轻”作底幕的她。
“是……星歌?仙界出问题了?”
一旁,星宸虽不惊恐,面色亦是寒如玄冰。
“宸,那股气息,是女娲三宝之一的山河社稷图!若非世界崩毁而不用!但它与星歌的魂魄气运连在了一起,而且展开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星华面上的惊恐消失了,颓然倒地,眼色渐渐迷离:“但愿,待到本公主归来之时,你能还我个‘完整’的她……南极长生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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