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小丫鬟道:“此茶名为:‘千红一窟’,乃是遣香洞中所出,又以仙姑花圃中的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制。”
“千红一窟……”
听闻此名,我这才低头端详着那杯茶汤。此茶水液清澈,略微泛赤,凝神望之,仿佛其里蕴含无尽红丝,缠绵盘绕,牵扯红尘万千。
“这名,倒是有些意思……”我给予了一个相对中肯的评价:“此茶是好茶,不多见啊。”
“上神谬赞,若是上神喜欢,警幻亦可每日采茶煮好给上神送去。”
警幻从一旁的房中走来,略微有些歉然道:“上神恕罪,警幻查阅了各处凡间的运簿,皆未有任何凡人之国的皇后或是太后称婉容的……”
“咦?怎会没有?”
我将那杯“千红一窟”放下,奇道:“这就奇了怪了,本上神先前在三生石畔,黄泉之路上遇到的那鬼魂说的可是有模有样,还托我将她皇后的命数看上一看……”
“三生石畔?黄泉路?”警幻神色忽然一怔:“上神去过三生石那里?”
“怎么?有何不妥?”我问道。
警幻沉吟片刻,提醒道:“上神,三生石还是少去为妙,毕竟那里接近黄泉阴司,还坐落着酆都城,甚是阴邪,久留在那处有损仙根……”
“好啦好啦,不过是去三生石瞧上一眼三生姻缘而已,本也未曾久留。”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警幻仙子的话音:“那鬼魂应该是个凡人,不会有错的。”
“既如此,若上神所言非虚,此鬼魂真是个凡人,却又在运簿上查不到相关记录,也只有这两种情形了。”
警幻沉吟片刻,说道:“其一,您所说的这鬼魂的皇后已经死去,转生轮回了,其转世不再为人。其二,这位鬼魂与她的皇后极有可能是边缘界域的凡人。”
“边缘界域?怎么又是边缘界域?”
我暗自嘟囔了一声,又向警幻道:“司命星君下凡前,你的本职应当是司掌普天之下女子的过去未来,就连你的红尘簿中也没有吗?”
“各个边缘界域因其气运自成一系,自圆浑成,警幻这红颜册中虽有这些界域中凡人女子的相关记录,却也只是单纯的记录而已,言语寥寥,若想真的查找起来还需动用司命星君的因果之盘。”
警幻说道:“而也正是因为边缘界域气运的缘故,天庭对这些界面不会过多干涉,一来二去,司命运簿之中也就不再记载这些凡人的生死,全凭那因缘天机而行。”
“所以依你所言,那些边缘界域的凡人几乎等同处于自生自灭,无神管辖的状态?”我总结道。
“正是,这些凡人生死已不由我等掌控,除非哪位神仙犯了大错被贬去这些偏远的界域渡劫,才会在那位贬谪神仙渡劫的运簿上写下与其交际的几个凡人,上神若是真想要寻得此人,警幻可去开启因果轮盘搜寻。”
“你去吧,我既然答应了那个鬼魂要帮他看上一二,就言出必践。”我点头:“警幻,如此我也算欠你一情,日后定会偿还。”
“上神言重了,为上神分忧是警幻的本分。请上神在此稍事歇息,警幻去去就来。”
警幻仙子告退,我则起身,唤了春华秋实引路,在太虚幻境之中晃悠起来。
…………
太虚幻境两侧各有配殿,经行处,长长的宫道不见边际。
我问春华:“你们这里,可甚是广大啊。”
“上神所言极是,这里共九九八十一司,分司天下女子的过去未来。原本此地还算空余,可近日又搬来了司命星君宫中的亿万运簿,上神您别瞧着这里看似广大,其实已然被那些凡人的运簿塞满了。”春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上神想去何处?”
“随便逛逛而已。”我随口说:“你们和我说话也不必如此拘谨,平心而论,我还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呢。”
春华秋实对视一眼,颇为意外,她们也未曾料到我这么一个上神却是如此的平易近仙,原本略显局促的神情也放松了几分。
“痴情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这里……还真是笼络世间百态啊。”
我走马观花地经过那些司,各处皆司门紧闭,门外多有一两个仙娥候着。
“这位是?”
一发语声忽从后方传来。转身所见,却是两个仙子,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各搬着一垒书册,正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痴梦,引愁,这位是仙界新晋上神,天乐上神。还不快来拜见?”秋实向着那两位仙子言说我的身份,又对我道:“上神,这位是宫中的痴梦仙姑和引愁金女。”
“拜见上神。”“免礼。”
“嗯?薄命司?”
我此时抬头,恰巧瞧见了我身侧那司对联与匾额。
“春恨悲秋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这司里……”
“回禀上神,这司里记录的皆是些凡间薄命女子的生平。”痴梦仙姑回道。
“薄命女子……也罢,我可否去瞧上一眼?”“既是上神吩咐,我等哪有不允之理?上神请随我来”
这司名看起来着实不详,我心中却隐隐升起了一丝好奇。这些所谓的“薄幸”女子,她们究竟经历着怎样的人生呢?可曾有过幸福?还是世事无常,无能为力……
入门而来,只见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一旁的地面之上,还依着界面和地名堆放了不少司命的运簿。
我让她们候在门旁,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摆放错综复杂的运簿书册,一个大橱接一个大橱地看了过去。
“东十七,东十八……上归,九华,金陵……”
轻轻一挥,一橱封条落下,我打开橱窗,随手拿起其中的一本。
“金陵十二钗正册?才十二?这……呃……这‘金陵’女子怎么这么稀少?”
我随手翻了翻,其中皆是些玄而又玄隐含气运的诗句,费些心思还是可以了解一二的,但我也没空细细品读,便转身望向门旁的痴梦仙姑。
“上神有所不知,天下凡人女子众多,我等也只能择其紧要者录之。馀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而已。”
痴梦仙姑回道。
“那她们……难道就如同草芥一般?死便死了,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没留下?”我看着那些记载千万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不知是何滋味。
春华秋实也是默然无言,痴梦仙姑踌躇半晌,终究还是说:“上神所言,的确如此,可我等也无能为力。毕竟三千世界,凡人女子数以亿计,如果尽数记录,仅凭一个太虚幻境,恐怕也堆不下这般多的书册,因此我等仙者也只能有所取舍了……”
“罢了,罢了,各人有各人的运数,没有痕迹又如何?至少她们知道自己曾经活过,就足矣。”
我将那“金陵十二钗正册”置于橱中,封条重新封上,静待下一个有缘仙或是人再度开启。
“我们走吧。”
…………
逛也逛的差不多了,警幻方接手司命星君之位,府中也是极为忙碌,我不欲多给她们添乱,便回归正殿端坐,继续品尝那尚且喝完的“千红一窟”。
方坐下,便闻一缕幽香扑鼻,以我之阅历,竟也闻不出所焚何物。我便问秋实,她道是:此香乃系诸名山圣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葛洪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房内灵琴,宝鼎,字画无所不有,素雅之感顿生。壁上也见悬浮着一副对联,其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约莫三刻功夫,警幻的身形徐徐而来,观其神色,似有所获。
“不负使命,警幻已然通过司……通过因果轮盘查到了上神口中所述的那位女子:秦婉容。”警幻俯首应答。
“哦?说来听听。”
“这凡人乃是东三十三界群中无生界灵国的皇后……”
“噗。”
听完警幻的话,我刚抿入口中的茶,还未来得及饮下,便被我一口喷了出去。我连连咳嗽,大声质问问道:“咳咳,什么?你再说一遍?”
警幻、春华秋实等神仙皆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
警幻愣了片刻,才小心说道:“这……这凡人女子乃是东三十三界群中无生界灵国的皇后……怎么,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你继续,继续……”
我拭去了面庞上的水渍,心中哭笑不得,难道我先前碰到的鬼魂,原来就是三妹口中所述那死的冤屈的“昏聩”帝王?犹记得那鬼魂感叹之师似乎也提到了什么平和郡王,原来如此……
只是此事……这也太过巧合了吧?
我左思右想,也并未发觉任何不妥之处,只好让警幻说了下去。
都说无巧不成书,也或许,是三妹和魔族干扰了这凡间的运数,这鬼魂才因缘际会,碰上了我吧……
警幻瞅了我一眼,见我再无异样,便继续道:“这女子名为秦婉容,乃是这灵国皇后,但其夫君,也就是灵国帝王被其国内的平和郡王毒杀,平和郡王举起反旗,一举颠覆。这位皇后便也因战乱逃出深宫,流落民间,可后来……”
“后来如何?”
我心中默算一遍,这皇后逃出皇宫的日子,应是三妹他们攻入皇宫,驱离魔族的时候。
“上神恕罪,不知何故,因果轮盘轮回到此时却停下了。此界面后面所发生之事的因缘丝线竟然全部断开,无论警幻如何催动因果轮盘的演算之力,就是没有反应。”
警幻说道此处,也是一副颇为意外的神情:“毕竟边缘界域,神仙到那处也是千难万难,警幻也无从得知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必深究了。”
还好警幻未曾发觉小弟的须弥真境,否则怕不是要引来天大的事端,我赶忙圆谎道:“许是那处界面太过偏远的缘故,知晓便足矣。本上神另有他事,就不叨扰你了。”
“恭送上神。”
言多必失,既然已经知晓前因后果,我也不欲多留,便辞别警幻仙子,离开了太虚幻境。
…………
绫罗草木境,哼哼,我倒要看看,这位南极长生大帝,又弄出了什么花样。
我赌气似的飞至了洞玄化应声天的入口处,青莲、文曲星君、椿神以及一众仙娥正候在那里。仙娥们皆低眉俯首,恭敬非常,而文曲、椿和青莲三仙则相聚一处,低声交谈着什么。
“拜见上神。”
仙娥们见我远远飞来,皆随声下拜。
三仙也停下了交谈,椿和文曲皆俯首作揖,而青莲则迎上前来,微笑道:“师妹,查看的如何?”
“算是有些收获吧……”我随口道:“师兄,关于这妙音宫选址,你有何看法?”
“自然是全凭师妹意愿了。虽玉皇陛下也说我们可住在一起,但为兄思来想去,如今已至仙界,是是非非甚多,师妹也应自立了。”
青莲道:“为兄已得陛下准许,日后便栖身在太白宫了……”
“啊……”我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挽上了青莲的手臂,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师兄,你……你是不要师妹了吗?”
四周的神仙一见此景,皆很有默契地转过头去,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唯有文曲星君愣愣地盯着我和师兄,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师妹不可……这么多同道看着呢!”
青莲面色微红,颇有些慌乱地拨开我的手掌:“为兄自然不会不要师妹,往后会常来妙音宫看你的……”
我神色稍安,嗔怪道:“师兄,你早说嘛,害的师妹白白担心一场。”
“为兄还要去启明六界,便不陪师妹了,宫殿选好了,差仙告诉为兄一声啊。”
“嗯,师兄再见!”
青莲飞离,我则转向椿神:“小椿椿,我的书呢?”
“上神,您的书皆在此。”
椿神化为原形,原道是一颗擎天巨树,苍翠挺拔。树上一洞中化生出巨大的绿色漩涡,我之前那满是书的包袱出现在了一旁的地面之上。
“多谢你啦。”
虽然可用仙法,我还是将那包袱背起,对文曲星君和一众仙娥道:“我们走吧。”
旋即,我一马当先,向着洞玄化应声天而去。身后,椿神的喃喃自语不经意间钻入我的耳中:“这位上神,还真是有趣。”
…………
方入,却见一熟悉的身影坐于该天入口内的一处小池旁,摇着折扇,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帝君……”虽然我极为讨厌面前这为老不尊,没脸没皮的家伙,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天乐见过帝君。”
“哟,来啦。没想到天乐上神竟然如此躬亲,这包袱,啧啧,看起来可是不小啊。”
南极大帝啪的一声合上折扇,玩味地看着我:“从前倒是未曾听闻上神这么爱读书。”
“未曾听闻?”
南极大帝这话中之意,分明是意指我本来的身份星族长公主。我作为长公主,自然是见识广博,可吟诗论赋。可作为天乐上神,生性贪玩,我又怎会像那些凡间儒生一样迂于书卷?这自然也不符合我的性格仙设。
“哼。”我将那包袱往地上一丢,“气呼呼”地道:“读什么书?本上神可受够了这些聱牙佶屈的破烂了。”
“那上神这一包袱……”
“自然是要拿来充充门面的啦!我好歹也是个上神,宫里连卷书都无,未免显得本上神缺点文雅之气。”我随口说道:“而且,若是不带这些书,师傅定不会安心放我来仙界的。”
“你师傅?南华老仙?”
听闻“师傅”二字,南极大帝嘴角笑容莫名其妙地僵硬了一瞬,旋即又开口说:“现在你身份可与南华道友一致,你大可不必唤他为师父,还有太白金星,亦是如此。”
“切,本上神爱怎么唤谁就怎么唤谁!你管我?”我懒得理他:“你说的绫罗草木境呢?快带本上神去瞧瞧。”
“嘶~”
众仙倒吸了一口凉气,仙娥们齐齐向后退了一步,神色慌张。
咦?这些仙娥们为何后退?难道被我潇洒的气质给震惊到了?唉,也是,她们毕竟年轻,见到六界有我这般奇女子,惊讶也是在所难免。
我昂首挺胸,在旁仙眼中,看起来可是骄傲的很呐。
“帝君息怒,息怒啊。”
然而为首的一个仙娥却未关注我,而是不知为何,竟然慌忙向着南极帝君解释:“上神她刚入仙界……”
“啊?”我一愣:“怎么了?他怎么怒了?”
为首的仙娥拼命向我使眼色,挤眉弄眼了好一阵子,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竟不知不觉捎上了几分平日里的习性,对一位帝君这么说话,可是大逆不道,难怪那些仙娥这么紧张。
至于南极大帝怒没怒,没仙知道。
四周天空似乎也假模假样地翻起墨色,就在众仙都以为要发生什么之际,文曲星君突然莫名其妙地惨呼一声,犯病了一样,像个虾兵般扑到我随手丢于地的包袱之上,蜷缩起来,将那些书都揽入怀中。
“上神,不可!不可啊!”
我被文曲星君吓得一抖,原本玩笑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南极大帝也是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文曲星君,墨色悄然消失无踪。
然而文曲星君却毫无反应,满面陶醉地摩挲着那些书,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你干什么?”
一股尴尬的气氛弥漫而开。
“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上神,书以载文,文以载道。不知道,怎可为神?”文曲星君将那一堆书卷抱起,忽然义正言辞地对我说:“虽然您贵为上神之尊,但如今丢弃书籍的行径却是极为失礼,小仙斗胆,不得不说上一二……”
于是乎,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内,文曲星君滔滔不绝地从远古洪荒讲到星河之战,从红尘凡世说到天庭圣境,大道理一套接着一套。其言语之啰嗦,词句之冗长,我生平仅见。
仙娥们很有默契地转过身去,南极大帝恢复了从前那悠哉悠哉的模样,作壁上观,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壶好茶,茶香四溢。他淡品一口,连声称赞:“好茶,真是好茶!”
我本来还以为文曲星君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可刚听了一小会他那啰嗦的大道理,我就已经烦躁以及,数次想出声打断文曲星君,却被一股从何处来的古怪仙力封住了口唇,话道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用想,这必然是南极大帝在使坏。
我没辙,只好当这是一场定力的考验。可那文曲星君之言仿佛魔音灌脑,即便我试图封闭六感,那声音依旧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冲入我的识海中疯狂肆虐,不得安宁。
冷静,冷静。
我如此告诉自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拔出剑来,将文曲星君和那看笑话兼暗中使坏的南极大帝当场斩成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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