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便似繁华堕落于萧条,渐入阴森。
长夜无星,刺骨的阴风怒嚎着在北三宫的狭窄廊道中横冲直撞,卷起陈腐的落叶。破败的门楣轻声“吱呀”,便似恶鬼的低语,萦锁在来者的心头。
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地,再加之战乱的阴翳,年久失修的北三宫更显阴森寂寥。多少年来,千百不受帝王待见的可怜女子,在这重楼深锁中孤独老去,一间间破败殿宇,一道道朽木封条,无不在诉说着其中万般遗恨与怨念。
嫁与天潢贵胄,享尽富贵荣华,也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些可怜女子也不过是棋差一招而已。但可惜,输了就是是输了,她们永无翻身之日,永无出头之日,也将……永不见天日。
星华缓步趋于这些破败的殿宇之间,细细感受着其中镌刻下的过往。
真正的黄泉幽冥、魔城酆都她都去过,那里的景象,比之于这区区一个冷宫还要阴森凶险万分,所以星华对此也仅限于感慨,再无他想。而反观那通报的部下,越是向里走便越是不自在,神情更是隐晦地浮现一丝暗沉,浑身止不住的哆嗦,惹得星华连连侧目。
“此地倒是有些阴寒之气,你点起火把,或许会好些。”星华提点道。
“是。”
那部下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从腰带上取下一只军中的便携火把,拿起他一直端着的蜡烛点燃。一时间,炬火通明,暖意渐起,黄光就仿佛在这重重叠叠的北三宫中撑起了一方天地,而远观炬火难及之地,便好似一片虚无之地,直通幽冥魔域。
星华见此情景,眉头也略微皱起。冷宫嘛,横死其中的可怜人,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不受宠的妃子都不在少数,有阴气也属常事。可此地阴气未免太重了些,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或是“非人”刻意为之。
又不知转了几道弯,前方忽现另一灯火所在之地,那里便是驻守北三宫的侍卫所居的侍卫处。可不知为何,那侍卫处的门前竟点了几排蜡烛,粗略一数,竟有数十根。烛火加上大门两旁支着的火把,把那侍卫处紧闭的门扉映的纤毫毕见。
“奶奶的,难怪上回跑到后司要了几百根蜡烛,原来全在这里点着呢?”那部下一件门口的几排蜡烛,顿时火冒三丈:“这帮兔崽子还真是不客气,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驱鬼?”
抱怨两句,他才想起身旁还有个星华,忙向着她施礼:“将军见笑了,属下这就将那几个浪费蜡烛的崽子揪出来,好好抽一顿。”
“无妨。”
星华摆了摆手,目光却是望向地上那一排蜡烛。它们似乎暗合在凡间流传的后天八卦之像,以离火之炎上、团结一心为基,御坎水险阳于外,还颇有几分门道。
看来这北三宫的侍卫之中,竟还有精通凡人发明的那套“风水之学”者,倒是有点意思。
只不过若真有妖魔鬼怪潜藏在冷宫中,仅仅凭借几根蜡烛和一门子虚乌有的“风水之学”便想要御鬼于外,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
星华正思量之际,却闻侍卫处之中传来细微的话语之声。随行部下刚要上前扣门,却被星华抬手拦住了:“莫急,先听听他们如何说。”
“事情已经禀报上去了吗?”
“那是自然,老哥,你莫不是怕了?”
“老子堂堂七尺男儿,何惧什么妖魔鬼怪?可此事,的确不同寻常……”
“哎呦,我说老哥啊,你当初的原话可是‘冷宫里面有妖怪,请鸿将军速速派兵镇压’,还好小弟改了说辞。怎么,现在发现不是,胆子就肥了?”
先前那人似乎被戳中了痛点,跳脚大骂:“你小子活腻歪了?敢编排老子?老子……老子当初也是一时不查看花了眼,为了宫中安宁这才去请那小白脸将军发兵。可谁知那玩意竟然是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怪石头,昨晚夜黑风高的,换作是你,你也得走眼!”
“嗬,老哥你走不走眼小弟不晓得,反正此事已经惊动了上面,要是那位鸿大将军真来了,看你如何收场!”
“哎,你小子是站哪边的啊!想当年我们东方军团也算得上是精锐之师,威风凛凛。只不过站错了队而已,我们凭什么就被发配来守这鸟不生蛋的冷宫?你心里就没点不平?”
“小弟可不像老哥你那样有什么鸿鹄之志!守这冷宫不比战场杀敌,脑袋别在腰带上要好了几百倍?知足吧。”
“哼!”
小白脸将军?
星华面色顿时古怪起来,而一旁的随行部下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漓,身子甚至有些微微颤抖。按军中之法,背后非议一国将军可是死罪,而身为这些守卫兵卒的顶头上司,他也难免落得个“御下不严”的罪名而被革职。
“那异响那事又怎么说?”另一人又问道,言语中明显有些毛骨悚然之意:“那声音可是像极了厉鬼的哭嚎!”
“能怎么说?既然冷宫偏殿闹鬼之事都报了上去,那只能等上面来人处理了,不过这种小事,应该惊不动那小白脸将军亲自前来……”
“哦?是吗?”
星华嘴角略微一勾,旋即正色推门而入。屋中原本坐着喝酒的两人闻声顿时震悚起来,豁然起身,手中还拿着各自的酒壶,醇香四溢。星华就这么凝望着两人,神色高深,不见喜怒:“你们……就这么笃定本将不会亲自来?”
“你是哪个……”
“闭嘴!”
和一位将军听了如此之久的墙角,随行部下的心中那叫一个翻江倒海:煎熬、愤怒、丢脸、还有对这位“小白脸”将军的敬畏杂陈在一处,实难名状。此情此景,他再也憋不住了,大声呵斥二人:“你们两个兔崽子,好好瞪大你们的眼珠子瞧瞧,就因为你们一个所谓‘闹鬼’的戏言,鸿将军他大驾亲自来了!”
“鸿……鸿将军?!”
那两个守卫眼瞪得像铜铃,呆呆地望着一身将军装束的星华。
“还不跪下谢罪!”
部下见二人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汗如雨下,心中已经开始祈求老天保佑。只能寄希望于星华有身为一国将军的肚量,没有盛怒至极到立刻下令,将他和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拖出去斩喽!
“噗通”一声,那两个所谓“不知好歹”的守卫双腿一软,各自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将军饶命,小的口无遮拦,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星华面无表情地俯身望着他们,自觉逗的也差不多了。再这么磕头磕下去,这两人怕不是天灵盖都要给磕下来。
“起来吧。”
“啊?”
那两人本都做好了要被狠狠训斥一顿的觉悟,不曾想,星华却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抬头望向远处的斑驳陆离的层层殿影。
“还不起来?”那部下见星华未曾怪罪,也暗暗舒了口气,恶狠狠地吼道:“难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还要将军亲自去扶你们吗?”
“小的不敢,不敢。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那两人连忙蹦起来,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行了,本将也并非听不得谏言之人。”星华倒背双手,静立原地:“你们两个报上名来,并且说说你们上报之事吧,此地有何异状?”
“回将军,小的名安远,他叫陆丰,我等同为驻守这北三宫的侍卫。”那叫安远之人咽了口吐沫,开口道:“昨晚小人与另一位驻守此地的同僚,在例行巡逻至北三宫一处偏殿之时,忽闻殿中传来异响,似厉鬼的嚎叫,其中隐隐绰绰似有巨大的黑影游走。小人惭愧,未敢入内,而那位同僚则冒险入殿中一探,出来时竟神智不清、口眼歪斜,被小人硬生生背回了侍卫处。”
“翌日,小人将此事上报,并请来了军中行医诊治,行医说他是猝然中风所致,并非受到妖魔惊吓。小人这才胆子大了些,与陆丰一道再探偏殿,却发觉那殿中竟有一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巨石,昨日所见黑影便是此石,但这巨石也将通往殿深处的路堵住了,小人只能无功而返。”
“巨石?”星华眉头微皱:“北三宫这么一处偏僻的殿宇中怎会莫名其妙地多了块石头?此事倒是有些诡异……还有你之前说什么?异响?”
“回将军,小人肯定……那晚的确听到殿中有异响,但究竟是何物所致,小……小的也不知。”安远嗫嚅着说道。
星华沉吟片刻,装作心中已有定计的模样,对随行部下吩咐道:“如今灵国初定,叛党余孽尚未除尽,就怕是有人潜藏在冷宫之中装神弄鬼,意图不轨。你,去皇城禁卫军调一个小队过来增援,本将先行去那偏殿一探究竟。”
“将军不可啊!若真有刺客潜藏冷宫,将军不就置身于……”
星华瞪了他一眼。
随行的部下立刻噤声,慌忙告退而出,室中唯余星华与他们三人。
“侍卫处门前那一排蜡烛是谁点的?”星华扫了一眼二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将军,驻守此侍卫处的共四人,除去那位中风的同僚和我等,还有一人家中父亲病危,先行告假回家了。那一排蜡烛便是他在走之前留下的书信中提及的,如果我等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放这么一排蜡烛,说是能辟……辟邪。”
“有点意思。”星华挠有兴致地点了点头,望向二人:“你们中哪个带下路?本将要去那偏殿一探究竟!”
…………
荒芜古旧的宫殿,不时传来的古怪声响,再配上年久失修的青石板路,是个凡人都觉阴森可怖。可对于长久与黑夜为伴星华而言,缓步其上,竟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之感。
每一颗星辰生来的使命,便是发奇明之光以照亮这黑暗。此时,漫天星辉皆被层层云翳所遮拦,而星华,便自然成了此方域之中,唯一的星光。
“将军,前方,便是那处偏殿了。”
星华探头望去,便见安远所指的那处殿宇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巨大的黑影,而那大敞的殿门便似一张妖怪的巨口,仿佛要将所有进入殿中的人吞噬。
几乎是二人落脚停步于殿前的刹那,一声尖啸忽然自殿中传来。狂风卷起,殿前院落中两株枯朽的老槐树轻微地颤动,斑驳的影翳远瞧着便像是幽冥中索魂的黑白无常,一左一右,守株待兔。
安远被那声尖啸吓得一哆嗦,接连后退几步。可星华这将军就在身侧,比起鬼神,他更惧怕这位威名赫赫、不苟言笑的将军,因而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心一横,就要抬腿向殿内走去。
“且慢!”
星华叫住了他,目光犀利地盯着那团巨大的黑影,那声尖啸,让隐隐嗅到了几分阴谋的味道:“你留在此地,本将去去就来。”
说罢,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步入殿内,身后安远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在原地进也不是,逃也不敢。
“这石头,长的……还挺别致。”
置身殿内的星华借着手中端着的烛台,终于瞧见了那两个守卫口中的古怪巨石是何般模样。
原本此处偏殿并不甚大,中有一处内室,两侧各有两条窄道通向深处。可如今,一块不知从哪来的四四方方的大石头跺在内室之前的地面上,死死封住了通往内室的路,而两侧窄道之上则各有一稍小的石块,恰好挡住了窄道的入口。
若仅是如此,星华的神色还不至于这么古怪,但偏偏那两边稍小的石块竟然和中间那四四方方的石头以两道石梁连着,就好像是某人为了堵路,而将一整块巨石搬来,刻意凿成的这般模样。
“这路堵的,也太没水平了吧?”
她很是无语盯着那在殿中那奇丑无比的怪石,皱了皱眉,忽然放声说道:“我说里面的兄台,你们堵路好歹也堵的自然些吧,一整块巨石就足矣,又何须废那功夫凿成这般模样?”
四周静默无声,无人应答。
“也罢,你们要继续当缩头乌龟,那就别怪本将无情,将你们揪出来了。”
星华冷声言毕,将烛台放至殿东南角,又缓步走至那怪石之畔。正要查看之际,却听闻身后吱呀一声,那双原本大开的殿门忽然自己关上了。一时间,整个殿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唯余东南角那至蜡烛,闪着幽微的青光。
“等等,青光?”
星华骤然回身,看向那烛台。其上的蜡火不知为何,竟然由红变青,微微晃动之下,更显几分诡异。
“唼!”
一声近在咫尺的尖啸在星华耳畔炸响,她只觉得背后生风,蓦然回首,却见一张苍白的鬼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那张脸苍白无血,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疤沟壑遍布其上。双目灰白,鼻梁歪斜,无唇的巨口拖得一尺二丈长,上下两排交错的尖牙混着暗红色的血迹,似乎顷刻便要将星华整个吞下。
“吼!”
那鬼脸似乎觉得还不够意思,又加上了一声厉吼,乍一看,还真有几分恐怖之感。然而星华除了最初的一愣以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鬼脸,面无表情。
“吼!”
那鬼脸见星华毫无反应,似乎有些疑惑。它顿了顿,又是怒吼出声,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熏的星华直皱眉。
“行了,行了!甭吼了!”星华很是不耐烦地瞪着鬼脸,就仿佛那鬼不过是一只凡间扰人的苍蝇在她面前嗡嗡盘旋:“就这?省省吧,你吓不到我的。”
那鬼脸听闻此言,更是一愣,灰白的双目也瞪大了几分。可旋即又阴沉了下去,瞧它那神情,似乎觉的自己有被星华冒犯到。
“吼吼吼吼……!”
鬼脸不甘心地又是一阵怒吼,还绕着星华转了一圈,把各种从前屡试不爽的吓人模样给扮了一个遍。可星华仍然无动于衷,甚至还似笑非笑地随着它一起转身,好不欢快。
终于,面对星华的古井不波,那鬼脸的自尊心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它就着一口破锣般的嗓音,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为~何~不~惊~叫?”
“本将为何要惊叫?”
星华上下打量了一番鬼脸,轻蔑地说:“就凭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小鬼脸,也妄想吓到我?”
“你~去~死~吧!”
那鬼脸好似被星华的一袭话语给激怒了,血光一闪,鬼脸两侧虚空中忽然伸出一对苍白的手臂,其指甲长约寸许,便要向着星华所幻化的那略显棕黄的脖颈掐来。
“放肆!”
遇到不属于此凡间的力量,星华自然也可放手施为。她眸中点点星光璀璨,容貌已是恢复如初,一股磅礴的威势如山呼海啸般从她身上爆发而出。那鬼脸顿时察觉不对,刚想要后退,可惜,一切已经迟了。
六道银白如玉的星辰锁链自虚空浮现,在鬼手触及星华肌肤的瞬间缠上了那鬼脸,随后猛地一扯,那鬼脸在哀嚎之中着倒飞而出,被锁链硬生生钉在了那怪石之上。长剑出鞘,锋芒在离鬼脸眉心只有一寸处猛然停下,其后,便是星华那绝美的容颜。朱唇轻吐,冷峻的话语,在殿中回响。
“区区一个只有百年修为的小鬼,不在阴曹地府好好待着,竟然敢出来招摇过市?遇到本公主,算你倒霉!”
星华的身后虚空中,无数的星辰之辉蓬勃迸发而出,海纳百川般向着星华手中的长剑涌去。此刻的她仿佛化作了一尊真正的女杀神,其英姿,甚至可与天上那勾陈大帝相媲美。
“斩!”
剑锋微动,寒芒乍起,长剑以一往无前的威势,在虚空之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银弧。
“上仙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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