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堂前燕,夫婿从门来。
一身轻便布裙的星华顶着本尊的容貌,在陈家门前登记访客处大笔一挥,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府邸。
星黎不是口口声声说,绝对不能让外人瞧见鸿渊提早去见新娘子,怕闹出什么乱子来吗?星华倒好,干脆也不装了,直接舍去了一切幻术。以她那副绝世姿容,再稍加点缀,配上一身浩气英风和腰间佩剑,活脱脱就是一个游走江湖的女侠,好不威风。
星华的容貌,自然也引得不少路过此地的江湖人士和平民百姓为之侧目,然星华只是略含冷光地瞥了他们一眼,就再没人敢多看她一回了。
若是被这么个一看就久经江湖杀伐的硬茬子给惦记上,小命可就不保喽。
陈家秉持着大家族风度,在大婚之日对前来拜谒贺喜送礼的各方人士来者不拒,但像星华这样锋芒太过者,还是要稍稍盘查一二的。
可还未等家丁们上前询问,星华手掌一番,一块纯银令牌展露而出。家丁们一看唬了一跳,赶忙好言相邀,毕恭毕敬地将星华请到登记处留下一笔,便放她进门。
星华入内,自有陈家侍女前来引路,但星华却摆摆手让其退下,自己在陈家转悠了起来。
“难得这么顺利啊……”
行至无人之处,星华再次一观那块令牌,淡淡一笑。同她先前猜测的一般无二,从顾清风身上顺来的这令牌果然不错,在陈家那叫一个畅行无阻,无往不利。
顾家、陈家、魏家三家素来交好,而以顾清风那混世魔王的德行,想必从前在陈家与魏家也是极其横行霸道的做派吧……
星华那日被顾清风截住之时就留了个心眼,从他身上顺了块看起来不错的令牌,本意是想借着其上顾清风的气息施法,时时留意他的位置,以防再度碰见这灾星。结果今日来陈府之前,星华突发奇想,这令牌既然是顾清风的贴身之物,或许在陈魏二家有通行奇效,便随手一试。
不曾想,那些家丁和侍女见到她就好像撞见了什么妖怪,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之余,各还隐隐带着些畏惧之色。那些“爱憎分明”的怪异目光,惹得星华都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长了朵花出来,而且还是朵霸王花。
不愧是你。
星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连持有他令牌的人在这陈府都遭人白眼厌恶,这顾清风的恶劣习性算是坐实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见有莲一面,顾清风那小子之事,容后再议。
星华打定主意,遂身形一闪,向着陈府内有莲气息最为浓郁之向而去。
与此同时,陈府,轩明堂内。
陈家家主端坐于上首位,漫不经心地捧着一本《茶事》之书静静研读。而下方两旁则各自列坐一排陈家各个辈份的主事者,皆侧耳倾听当中一作管家貌之人汇报大婚事宜,处置各房银两分派收支。其中,三房那几个有幸成为有莲“家长”的主事者,自然是好一阵的扬眉吐气,被大房、二房欺压惯了,他们终于有机会咸鱼翻身了。
而那位陈家家主,面对下方众人的暗自较劲,只是稳坐钓鱼台,老神在在地品茗读书,笑而不语。虽是依照王后之意,遵循早已安排妥当的“戏本”走,但他本心中也的确有意扶持三房势力。
大房与二房这几年在家主之位继承人选上的争斗,闹得陈家那可叫一个鸡犬不宁,他这家主要是再不出手,恐怕陈家就要彻底被他们搞乱了。
不过,这些皆是陈家家事,宅斗的戏码在这些大家族里也再寻常不过,在此不表。
此时的轩明堂内,却有一位不属于陈家的外人,格外显眼。
某人坐在左边那排陈家长者之后,不雅地箕踞而坐,身后,两位侍女战战兢兢地立在两旁,手中各自端着美酒与果品,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那人随手从身前矮几上抓起一把南陈运来的水灵葡萄,皮也不剥,径直抛入口中,再就着不知名的佳酿,豪饮一大口。就这么一口酒配一口葡萄,散得整个轩明堂内果木芬芳四溢,好闻以极。
那些谈正事的族老长辈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自说自话,坐于上首位的陈家家主也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就这么放任那人在此正经场合行饕餮之事。
敢在陈家这么多长辈面前畅快豪饮,又如此气定神闲者,恐怕除了庙堂上那位平和郡王,也就只有顾清风能做的出来了。
陈家那些族老瞧着顾清风的行径,心里皆暗自不爽,但又有哪个人敢当面斥责他?上一个胆敢管教这位混世魔王的陈家族老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那下场,啧啧……
据传,那位族老本身无恙,毕竟顾清风再放肆也不可能对一个长辈出手,但他那刚及笄的小女儿可就遭了殃,差点就被顾清风命人绑了送到青楼给卖了,还好陈家与顾家两方家主亲自出面调解,这才平息了此事端。
虽然族老们都知道,顾清风一个贵族子弟,行事虽不检点,但好歹还是要脸的,不会真做出逼良为娼这等非分之举。所谓的绑到青楼“卖了”,也不过是顾清风为了吓唬那族老而做的把戏。但他那可怜的小女儿倒是真的被带到青楼,体验了一回青楼一日游,这可着实把人家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吓得够呛。
自那以后,族老们哪还敢再触顾清风的霉头?只要他不是太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随他去了。陈家与顾家是世交,陈家家主自然也不会同一个晚辈斤斤计较,此事,便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顾清风喝着喝着,也不知旧忆生情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不爽了起来。他这面色一沉不要紧,两旁服侍他的侍女却是大惊失色,手脚都不利索了几分。
得罪这位连本家族老们都惹不起的妖怪,她们两个小小侍女焉有命在?
但顾清风却意不在此,他手中摇晃着酒杯,欲饮又止,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这几日,可算是伤透了顾清风的脑筋。先有他寻觅星华数天,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他甚至一度怀疑星华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后有那日艳遇,竟又给星华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与这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的较量中,顾清风觉得自己败了,败的彻彻底底。而且尤为离谱的是,他一个高贵的公子哥竟然输给了一个命如草芥的江湖女?!这合理吗?于他而言,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啊!
这该死的女人究竟在哪里?
一想到这狡猾的女人屡次戏耍于他,还有她那惊鸿一瞥的绝世姿容,顾清风忽然觉得手中的琼浆玉液不香了。他将酒杯重重往案几上一跺,烦躁地怒道:“这酒,不喝也罢!”
言毕,他拂袖而去,只留下那两个侍女在原地满是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如芒刺在背的族老们终于长舒一口气,这家伙可算是走了,轩明堂内的气氛,顿时活络了不少。
自堂内缓步而出,顾清风被冷风一吹,胸中的恼怒终于淡了几分。这几日心情不佳,他也是受陈家那陈颂风的邀情才来此地凑凑热闹,散散心,哪知道反而借酒消愁愁更愁,越喝越闷,越想越气。
“最好别让我逮着你,否则,哼哼……有你好受的!”
顾清风恶狠狠地瞪了了一眼在外等候自己的随从,倒背双手,向前方而去。
随从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颇有受无妄之灾的感觉。自家少爷最近也不知受了哪门子气,对他们这些下人呼来喝去的,他可要小心对付。
一路上,那些忙碌于大婚的喜婆、丫鬟纷纷避之不及,顾清风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做鸟兽散,这架势,与一尊真正的瘟神降世也无异了。
“顾大人,您怎么……”
路过一处红绸彩饰的园子,门口的侍卫们坚守岗位,自然不会像那些侍女一样退避,但见到顾清风,也是暗道晦气。只有为首那人见到顾清风的面容,顿时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嗯?”顾清风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何事?”
侍卫一惊,慌忙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额前一滴冷汗悄然滑落:“小的一时出神口误,敢问顾大人有何吩咐?”
“怎么?”顾清风一听,疑问道:“见到小爷很奇怪么?”
为首的侍卫与身旁众人对视一眼,谨慎地开口说:“顾大人所言极是,小的们也还奇怪呢,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小的们有何做的不妥之处?”
“什么亲自来?你在说什么?”
顾清风愣神。
见他这般模样,为首的侍卫亦很茫然,只好斟酌语句解释道:“大人,您忘了?就在不久前,有一女子持您的天银令入园探视,说是您为表对新娘子的祝贺,但又不方便见新娘真容,便委派侍女入内慰问一番。因是女子,一袭话语瞧着又不似作伪,小的们也就放她进去了。”
“啥?”
顾清风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呵斥那些侍卫:“祝贺个屁!小爷什么时候派人来慰问新娘子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这……”
侍卫们齐齐语塞,一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这才有一人小心翼翼出声:“这就怪了啊,既然不是顾大人安排的,那刚刚进去的人是谁?难道那令牌……是假的?”
一听此言,为首那侍卫立即出言反驳:“放屁!老子在这陈府内当值这么多年,一块令牌是真是假,还认不得?”
先前出声那人被自己的顶头上司一顿呵斥,缩了缩脖子,顿时没了言语。
说罢,侍卫又赔笑着向顾清风道:“小人敢担保,那绝对是顾大人您的天银令无疑!”
“天银令?天银令……天银令可是顾家产业之令,小爷我怎么可能随意给别人……不对!”
顾清风渐渐回过味来,突然猛地一把揪住了那侍卫胸前的衣襟,急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那个持令者是个……女人?”
“回……回大人,的确是女人。”
侍卫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地回道。
“她面相如何?”
顾清风神色中混杂着难以置信与隐隐的期待,其声听起来竟微微有些颤抖,也不知究竟是喜的还是气的。
“回大人,她,她就好像一位天上仙子下凡,小的这辈子也没见过像她那样……”
言及星华的面相,侍卫悄悄咽了口吐沫,不知不觉亦有些神往。
“啪”
顾清风手下意识一松,那侍卫终于重获自由,摔在地上。
“好!好!你很好!”
顾清风仰天长笑一声,话音却是阴冷以极,他也不管什么侍卫了,眼看着便要大步流星往园子里去。
“大人!大人您不能进去啊!那里可是新娘……”
侍卫们赶忙上前阻拦,可当先者却被顾清风一个巴掌扇出老远。
“小爷才管她新娘不新娘的,那女人屡次戏耍小爷,不溜进深山老林里藏着,竟还敢打着小爷的旗号招摇过市?真是活腻了!”顾清风死死地瞪着尽头隐隐绰绰的楼阁:“今天不抓到你,我顾清风誓不为人!”
说罢,他一个闪身便消失在园中,只留下一众侍卫们面面相觑。
“快,将此事禀报家主!”
这可是新皇御赐之婚啊!夫婿更是位极人臣的鸿渊将军,要是真让顾清风闯进进了新娘子的闺房,那还得了?怕是陈家就要大乱了!
…………
星华飘身入园,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彩秀辉煌之中,三层楼台近水,却有两层隐于小池对岸的垂柳后,微风吹拂,楼翼上的兽首与琉璃瓦时隐时现,朦胧之间,颇有几分深闺藏娇的意味。
北地的严冬方过,残荷败柳远观依旧是那些残荷败柳。但即便是“败柳”,也顺应春神的呼唤,尽全力抽出些新芽来,即便是“残荷”,也随着微风在水面上轻轻摇曳。枝干绿了,莲叶动了,春天来了,阁楼内雪藏的美娇娘也该出嫁了。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
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一个小小的迷幻法术,便让阁楼内服侍有莲梳妆打扮的喜婆丫鬟们乖乖离开。星华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入阁,再上楼。随后,她看见了一朵绚烂的红莲。
镜前倩影,一身大红嫁衣,粲然如天边的晚霞,纤细的腰肢适逢宽大繁琐的嫁衣,却又不显臃肿。明眸善睐,秋波剪水,粉雕玉琢的双颊之上,红晕两点似丹朱染开,恍若画中来,貌与天仙齐。
“唔哦……”
星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叹,双眸便被那嫁衣吸引,再也挪不开眼去。
有莲上身着一件暗金绣花红袍,颈套项圈天官锁,肩披银璎珞霞帔;下半身那一袭长裙随意铺展开去,上好绸缎的表面纹饰有一只金丝孔雀,随着有莲转头起身的动作,竟好像活过来一般,展翅欲翔。
黼黻文章,红霞夺目。有莲本就是朵蓝莲花,如今再有这嫁衣相衬,绣面芙蓉一笑开,便成了朵诞生于业火之中的灭世红莲,仿佛在向天下郑重宣告,曾经踏足无生界武林巅峰、曾经遭最爱之人背叛而受尽屈辱的“血莲凌华”,以她平生最美的姿态,再度归来。
几百万年来,星华见过天上神仙的婚礼,她们的嫁衣纯白如月光,纤尘不染。星华亦见过星族的婚礼,她们的嫁衣闪耀如星辰,光耀天地。星华甚至还见过魔族的婚礼,她们的嫁衣紫墨中带着妖艳,穿着露骨,尽显魅惑之态。
可这一切色彩,比起凡间那最为朴实也是最为喜庆的红,总还是差了些意味。
出嫁,是天上天下所有女子此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光之一。星华活得再久,历经了再多的沧海桑田,却终究还是一个女孩子。见到如此华美的嫁衣,她又怎会不心动?
身负与仙界的婚约,这么多年了,也没遇见个能看对眼的,自己将来,还有机会穿上这样的嫁衣吗?
星华痴然地拂过有莲的长裙,放任绸缎在她指尖如流水般略过,怔怔出神。
有莲瞧得分明,星华面上的落寞那可是怎么也掩饰不住,她也明智地未去打扰星华。身为一个凡间花精,格局所限,有莲的确无法全然理解星华本心中真正的情感,但她明白,比起自己那些所谓的红尘纠葛,为仙者,或许有更多的不得已。
“有莲,你这嫁衣……可否,让我穿一会,就一小会……”
良久,星华才嗫嚅着开口,言语中竟隐隐有些脆弱与无助:“你别介意,我……我就想瞧瞧,出嫁的自己是究竟什么模样……能给将来留下个念想,便足矣……”
“华,你……”
有莲愕然失语,这般无助的星华,她才仅是第二次见。上回,还是在救治星黎那时,星华因分情轮回诀所困,得知自己此生恐再无情愫,那时她的神情,与此刻,竟是出奇的相似。
“好吧,且待我脱下……”
虽然这嫁衣穿着着实繁琐,足足花了她一个时辰才穿戴齐整,但有莲又如何能忍心拒绝星华?遂宽衣解带,欲将嫁衣脱下。
“不必这么麻烦……”
星华却只是单手一挥,那一层层的衣裙便若飞鸟的羽翼,从有莲身上层层剥离,再贴合到星华的娇躯之上,而原本星华身着的轻便布裙则被脱下,送到了浑身上下只剩一件肚兜的有莲身前。
有莲赶忙换上布裙,几乎同时,四方生出了点点幽微的星光,若海纳百川般融入星华的体内。随着光芒汇集渐多,那漩涡中心化生出一座由星辉构成的光茧,星华的身子则隐于其内,看不真切。
光影绚烂之中,不时有一抹鲜艳的红影闪过,神光离合,恰似惊鸿照影来。
良久,璀璨的星辉缓缓弥散,光茧中的仙儿一步跨出,顾盼回眸之间,雀跃得像个得到了一串糖葫芦的孩子。
“呯!”
一声闷响突然传来,阁楼三层的屏风毫无征兆地轰然砸倒在地。顾清风满是恼怒的面容出现在了屏风旁,刚想出声呵斥,可随即,他看见了回眸的星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场中三人,星华呆了,有莲愣了,顾清风痴了。
星华,这位九天之上的星族长公主,以自己的绝世之姿,惊艳了这凡世的亘古岁月,也在不经意间,惊艳了顾清风毕生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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