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似乎还停留在鼻尖,稍微吸气就能闻到。
可陆星不敢。
他怕一呼吸,香气就散了。
梦就散了。
他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这逼仄的小房间太压抑了。窗帘把外面的光尽数挡住。太黑暗、太黑暗了。
太热了,怎么这么热?为什么屋子里的风扇没起作用?
他渐渐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咚咚。”
“咚咚。”
他突然感觉自己被罩在无形的塑料膜里,将要窒息。
他在呼吸吗?为什么这样急促,这样难以控制?
呼吸……是什么感觉?
反复吸气,鼻子却像没作用了似的,感受不到气流。不间断的心跳反复敲击脆弱的耳膜,连带着整个胸腔震颤。
就要死了吗?
可是他还……还没等到哥哥!
他费力开口,想求求不知道是黑白无常还是什么别的索命鬼。
再放我一马吧……就让我再等等。明明,明明马上就能见到哥哥了。
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是耳朵出现问题了,还是嘴巴?为什么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难道他根本就没说话?
可是他感受不到,感受不到任何感官,接收不到任何信息。
他突然急切地想用手摸自己的脸,看看自己还存不存在……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手的存在,过了好久,终于凝聚起一些意识,只觉得手麻,针刺似的麻,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似乎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像蚯蚓在血管里蠕动。心脏像是被循环的血液快速带到了身体各个地方,随时都能炸裂开来。
他突然好害怕,黑暗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真的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他还,活着吗?
意识一点点丧失。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渐慢了……
太阳穴也好痛。
“哥……”
黑暗里,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是谁在说话……
是我?
心脏像是被灼烧到了极点,终于破开一层口子,新鲜的空气鼓动进来,得以流出脓水,他感觉自己终于挣脱了那层塑料膜,黏腻的憋闷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刚才的窒息和不受控仿佛只是幻觉。
平复了一会,发麻的手脚终于能动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个刚出生的猫崽,呼吸微弱,手脚疲软,一阵风都能推倒。
嘶,他总算反应过来了。
又犯病了。
有药,但是懒得下床,懒得吃。
偏偏这时肚子响了,还刺痛地厉害,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饿得发慌。
而且浑身热得不正常。
看来错怪风扇了,是他自己太热了。
陆星还是强撑着爬起来,兑水把几种药和一起吃了,嘴里含了颗那个陆萤送的牛奶糖聊以慰藉。
跑去淋一晚上的雨,活该自己发烧。
又累又困又饿又头疼……
几下把牛奶糖抿化了,他费力拢了拢被子,打算再睡一觉。
睡一觉就好了。
至少梦里……有哥哥。
陆明……牛奶糖……叔眠……萤火虫……
这次又要多少年的时间,才换你在梦里出现?
哥哥……
脑海里,浮现出一双春水般的眼睛。
他陡然睁开眼,眼底波澜初现。
顾不上疲乏,他套上连帽衫,抓起手机和钥匙就跑出门去。
陆明,陆萤……陆明?!
按理说哥哥不可能出现……
可太像了。太像了……七年间他一直妄图记住哥哥的脸,却只被迫领会了时间的残酷,无能为力地静待哥哥的脸渐渐模糊在记忆深处。
但那双眼睛,他始终没有忘……幸好没有忘。
万一,只说万一。哥哥回来找他了呢?
这不能怪哥哥不认他,毕竟他也离开很久了,哥哥很可能找不到他。
而且当年是他自己放任哥哥离开的,小孩心思,向来复杂,常常让几年,甚至几天之后的自己追悔莫及。
是他自己的问题。
这么多年,他忘了哥哥的样子,哥哥……自然合该忘了他。
他思绪纷乱,凭着肌肉记忆寻找那家餐馆。到了门口,才注意到灯火阑珊,店铺已经打烊了。
天色竟已经黑了。
他竟一觉睡到了晚上?
他突然怀疑梦境的真实性……今天是星期几?
然而发热困顿的脑子支持不了他思考那么多事情,他似乎又感觉到自己四肢百骸血液的流动了。不过这次没有分散开,而是从各处被抽离,汇聚,直冲天灵盖。
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夜光灯化成了彩色的絮状物,漂浮在眼前。视线一点点黑暗下去,密密麻麻的白点随着渐强的耳鸣,蛛网般爬满视线。眼睛一阵刺痛。呼吸又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他只能遵循本能拿手撑在店门口上坐下,使劲呼吸空气,好缓解自己缺氧麻木的大脑。
然而手比想象中疲软,一撑在地上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陆星只得半撑在地上,一边努力平息呼吸一边尝试。腿却也使不上力气,一阵发麻。
正要强撑着站起来,店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还有人在?
“你好?……你还好吗?!”略微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蓦然回头,脑袋里面的脑浆却似半凝固固体,慢了半拍,又给他带来一阵下坠的窒息感。
他下意识拼尽全力拉住眼前人的裤脚,正要开口,眼前却陡然一黑。
再次转醒,看着几乎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天花板,陆星怀疑自己脑子还是没清醒。
昨晚难道都是梦?他到底出过门没有?
一股脑爬起来,眼前又是一黑。旁边的人赶紧揽住他,好险没有再昏过去。
稳住呼吸,扫了一眼房间,他发现这里是陆萤的住处。
“你感觉还好吗?”一旁的声音传来。他看着陆萤,稍稍软了身子,轻声道:“没事,感觉好多了……我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陆萤轻轻扶他靠在小床上,解释说:“昨晚你晕倒在我们店门口,发烧了,温度很高,我又没法带你去大医院,就……先带你去了楼下的小医馆,之后擅作主张把你带回家了。不好意思啊。”
为什么这都要道歉?
千言万语流传心头,却无法开口。到头来,他还是只能淡淡道:“没事了,多谢你的照顾。”他现在的确已经基本降温了,除了使不上力气力气外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嗯……你要不要去大医院看看?”陆萤把手里的药碗放下,目光盯着药碗,“这个药可能不是很好……”
陆萤的动作带起了一股清冽的雪味,仔细一点,还能闻到那股暗香。
雪地,红梅……
那抹温度。
陆星直直盯着陆萤,直到那纤长的睫羽开始颤动,像垂死的蝴蝶。
许久,陆萤似乎没注意到那直白的视线,仍垂着眼帘等他回答。
“不用了。”陆星终于败下阵来。
他拿过床头柜上的碗,摩挲着上面的余温,一口灌了下去。
这碗药要是喝不尽,是不是就不用面对心里的苦涩。
药总是有喝完的时候。
陆星捏着碗,地沉默对着陆萤,药的苦味残留在喉咙上,凭着这清苦滋味,他装作平心静气,努力掩藏一腔心事。
陆萤安静地简直像个雕像,一直垂着眼帘,只有睫毛在微微颤动。感到陆星停下动作,就立即伸手轻声拿走了碗。
可是哥哥以前从不会这般小心翼翼。
这不该是哥哥的样子。
眼见陆萤就要走开,陆星下意识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陆萤终于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温柔:“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陆星心里一颤。
如果可以,不,无论他想或不想,他潜意识似乎都是围绕着眼前人的。提心吊胆地观察他的一切动作、表情,怀着希望与忧虑的矛盾心情期望他能对着他说上一句话,企图能从那波澜不惊的面上窥见一点破绽。
企图能感受眼前人高墙之内的心。
他就是哥哥。潜意识已经帮他认定。
“没什么。谢谢。”他突然有点心悸,下意识松开捏着陆萤衣角的手。
陆萤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以后……会有机会再熟悉的吧?毕竟他们从前是那么爱彼此,像月亮和一旁的星星,紧挨在一旁。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亲人。
他几乎已经确定,陆萤就是哥哥。只不过他的身影因七年阻隔的风雪而变得模糊了。
“不用客气……累了就睡吧,到晚饭时间叫你。”
哥哥让他睡,他就睡了。疲累的眼睛一闭上,有吸力似的,引着陆星沉入梦乡。
再醒来,陆萤果然就站在旁边,不过还没来得及叫醒他,他倒是自己醒了。
陆星眨眨眼。
他梦到小时候没钱,有些店家外面可以免费拿的牛奶糖多得掉在地上,有几次他馋得紧了,就偷偷捡一颗抿着吃,细细品尝,直到浓醇汁水糊了满嘴才觉得不算浪费。
哥哥却说这样不厚道,那些东西只有花了钱的客人才能拿。
“可是我捡的是掉在地上的糖,跟很多垃圾混在一起了,放在那里也会被扫走。”他不解又委屈,所有精力都拿来压制心里的难受,就显得有些口不择言了。
“难道给他们丢掉都不许我吃一口吗?小星、小星穷,小星什么都没有……所以连捡别人看不起的东西吃都没有资格吗?……为什么啊?我们明明都是人啊?我们哪里不一样吗?”他没有在抱怨,而是作为一个小孩子,真的不理解这些事了,正喋喋不休地嘟囔,却突然被抱在微凉的怀抱里。
他这才注意到给他拥抱的人细微的颤抖。
哥哥……哥哥怎么了?
他不敢想细想,只惊觉自己错了。
着急忙慌,竟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张嘴半天没了声音,却先听到哥哥的道歉。
“对不起……”哥哥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温柔,“哥哥没能给你好的条件。再辛苦小星忍耐一会……哥哥会想办法……以后哥哥天天给你买奶糖吃,好不好?”
该对不起的是我啊!我怎么能那样想,说那样的话。
明明你也才十多岁。
明明你已经把能给我的全部都给我了。
“到时候,小星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怀抱里有初冬雪气和梅香。
醒来,鼻尖仍是萦绕着,那魂牵梦萦的香。
陆星下意识蜷手,想捏住衣服兜里的奶糖。却忘了衣服没穿在身上。
见他动作,陆萤急忙问:“你在找什么?外套吗?”
“嗯。药有点苦,我想吃颗糖。”
陆萤赶紧把外套拿来,解释说:“你昨天出了很多汗,我就帮你把外套脱了,放在客厅的。”
“谢谢。”他把外套拿来,拆了块陆萤送他的“赠品”含着。
他摩挲着包装纸,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我小时候就爱吃这糖……我哥哥常常给我买呢。没想到,这么有缘。”他好似只是有些好奇,询问:“你是在哪里买的?”
把外套递给他厚,陆萤再次垂着眼睑,好像刚才鲜活的他只是病情深重的人回光返照一般,轻声答道:“……是老板采购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怎么没看到店里其他人得到这个‘福利’?你们活动福利没买够吗?”陆星语气只是随口一问,眼睛缺不受控制地直勾勾盯着陆萤。
“可能……大多人不爱吃这种糖吧。”陆萤终于移动了视线,然而只是注视着那被陆星不停把玩的包装纸上。不知在想什么。
陆星循着他的视线,注意到自己无意识乱动的手,他集中注意力强迫手的动作停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了会,道:“真巧。我刚好最爱吃。”
“嗯。”陆萤半晌只发了一个音节,突然想起来似的,道:“你饿了吗?晚饭做好了,要尝一点吗?。”
陆星知道不能着急。
“好。”他乖乖点头。
然后就看见陆萤神色软了一瞬,要不是他一错不错地盯着陆萤,绝对不会发现这微妙的瞬间。
一下子,心情就有点软和了,像春天阳光下的小草钻出来发了芽,力气都好像恢复了些。他立马挣扎着下床想跟着去吃饭。
陆萤似乎有些慌乱,结巴地跟他说不用下床,一边走到客厅拿碗筷去了。
晚饭果然清淡,一素一汤。
“你病还没好,多吃些清淡的,养胃……”
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了。
从小到大陆星一生病,哥哥就会说这句话。
每到这时,他都会趁机跟哥哥撒娇:“哥哥……我不吃就不吃嘛,你为什么也不吃肉呀?你还在长身体呢。”
陆萤则会刮他的鼻子,说:“哥哥不爱吃肉,家里的肉都是给你买的。小星现在需要吃清淡的。”
“那我快点好过来,这样哥哥就能吃肉了。”他每次都会掌握了逻辑似的,很认真地跟他哥哥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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