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0 -
离开陵南的这天,刚落完一场雨。
久违的凉爽卷来,红火的枝头在一场又一场下,被洗刷得略微褪色;
鸟鸣略过树梢,砸落稀散琉璃珠。
明明不过只剩十来日,亓斯攸却心血来潮着,专门请了裁缝,加急给闻歆定制了好一批衣裙。
今日的闻歆按着他的要求,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收腰小洋装。
措手不及的凉意被雨水打落,略显单薄的小洋装外,是一件小春在匆忙间,翻找出的旧披风。
站在风口,闻歆看着不远处的老爷车,望眼欲穿。
下人们来来回回,郑思瑶正和亓斯攸并肩站在侧前方,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眼见东西都安置得差不多,闻歆一着急,就要往后头那辆车里钻;
亓斯攸不动声色,将她那点小心思尽收眼底。
“歆歆。”
他笑意盈盈,看着她动作僵在半道,攥着领口的手,愈发使劲儿。
他说:
“过来。”
无奈叹出一口气,布料下,脖颈处那圈结了痂的牙印,还隐隐泛着疼。
也不看人,闻歆就这么蔫垂着脑袋,不情不愿,慢慢悠悠,挪去亓斯攸跟前。
猝不及防,身上的披风被一把扯落;
亓斯攸满脸嫌弃,随手一甩、一丢,小冬眼疾手快接住。
错愕着抬起头,就见亓斯攸将那条常用的素白手帕叠起,软滑的布料贴绕上脖颈。
他神态专注,仔细将结扣系好,末了又压了压那未能被完全覆盖的牙印,再面不改色地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挂上她身。
“三爷,时候不早了”
郑思瑶见状,走上前,笑容得体,轻声提醒,
“听人来报,老宅那边的人,已经出发了。”
亓斯攸如今在陵南的处境,并不乐观。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因为一个女人而让亓大帅这个当父亲的在城门口等着,怕是不知道还要再惹出多少麻烦来。
郑思瑶又吩咐了两句正搬着东西经过的下人,转头继续道:
“闻妹妹受不得凉,您也别闹她了。”
说着挽上亓斯攸的手臂,
“伤筋动骨的,可得让妹妹好好养养,万不能留下什么病根才是。”
闻歆忙不迭点头应和,
“多谢三爷,多谢思瑶……姐姐关心。”
说完,一溜烟,就要往车里钻。
眼见车门在前,后领却被人一把拽住;
亓斯攸拎着她,就往前头那辆车里带。
“你坐这辆。”
待到浩浩荡荡的一队人来到城门口,不见原以为的“送行”,只一旁那孤零零的一辆,不知在风雨里头等了多久。
亓大帅没有来,只有一个满脸浮肿到,被粉膏加深了裂纹的大太太,在搀扶下,脚步虚浮地下了车。
若不是见有人围观,大太太怕是连着最基本的寒暄也不想有。
“菱东不比陵南,到了那儿,要好好照顾自己。”
约莫是为了让场面过得去,大太太说完这句话,竟破天荒地走上前,替亓斯攸理了理外头的那件旧披风。
“怎么回事儿?”
单看神情,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慈母,正担忧着即将远行的孩儿,
“你身边不是有两个可心的姨太太?怎么连着一件像样点儿的披风都不知道给你打点。”
“母亲误会了。”
亓斯攸笑得一如既往,温和又谦卑,
“降温降得猝不及防,走得又匆忙,她身子弱,怕遭不住这一路颠簸,斯攸便将身上的给了她。”
亓斯攸言语间并没直言“她”具体是谁,只说话间,朝着侧前方看去;
大太太顺着他的视线回身,朝前头那辆车看了一眼。
哪怕被夺了掌家权,这样正式的场合下,也只能是大太太来周全体面;
亓斯攸没有正经夫人,车里头的那两个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姨太太;
因此,未下车,不露面,也挑不出错来。
眼见戏份足够,“母慈子孝”耗光了耐心,雨越下越密;
大太太在亓斯攸的护送下,用帕子压了压眼角,上车回了大帅府。
原先紧闭的车窗不知何时,开了大半。
路过的亓斯攸一扭头,就见里头被厚实的披风裹得只剩一颗脑袋在外的闻歆,朝他眨了眨眼,又挥了挥手。
见状,亓斯攸直接停下了步,吓得闻歆笑意僵滞,连忙又将车窗给关上。
看着车窗上倒映出来的自己,亓斯攸哼笑了声,解了身上的披风,随手丢给一旁下属,一开车门,长腿一跨,就这么坐了进去。
面生的小下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地抱着披风,直傻站在车旁等吩咐;
小冬快步上前,踹了他一脚,使了个眼色,又低语了几句,这才继续和高海琛一同,打点重新启程的事宜。
“问姨太安。”
面生的小下属躬着身,低低垂着脑袋,直和地面的小水坑大眼瞪小眼;
双手却是恭敬地递上那件旧披风,向车窗内送去。
郑思瑶的一双手交叠在腿上,交叠着越抓越紧,面上却还是寻常那般模样,
“三爷呢?”
纵是在车内目睹了全过程,郑思瑶仍不死心地问了句。
小下属结结巴巴,暗道不好,一转眼珠,想到先前小冬说的那几句,回答道:
“三、三爷说姨太余毒未清,需要好生静养,这一路颠簸,姨太一人,能宽敞自在些。”
地面水痕蜿蜒出城,如雾般的细雨连绵一路。
看着直将自己缩靠在车门处的闻歆,亓斯攸转了转合身的军装袖口,
“歆歆怕我?”
“不是……不是……”
连忙摇头摆手,
“这不是地方有限,怕挤着您。”
说着,闻歆面上嘿嘿一笑,转头不禁腹诽:
要是再被亓斯攸这么折腾下去,就怕她自己身上再寻不出一块好肉。
想到这儿,闻歆悔不当初;
她也不知道亓斯攸是属“狗”的啊。
外头惊心动魄的鬼门关要她走,里头这个喜怒无常的“活阎王”也得她受。
亓斯攸没再开口,只用闻歆最怵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扫了她一眼,又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换来她安安分分挪去他身旁。
二人间一掌宽的距离却还是被嫌远,亓斯攸不过才“啧”了一声,闻歆立刻意会,瘪着嘴,不情不愿地同他肩挨上肩。
他满意地握上她的手,翻转着在手心把玩。
先前在那棱北副官手下死里逃生时,闻歆的手背被炸开飞溅出的酒瓶碎片划破。
她皮肤白,哪怕是只些许皮外伤也格外难愈;
现下,伤口沉淀为细细一道褐红,自她手背,划向手腕。
“我瞧着,你倒是喜欢素净的颜色。”
想到前些时候,裁缝来府上时的情况,
“你俩还真是不同。”
谁俩?
也就只能是闻歆和郑思瑶。
他捏上她面颊,将正疑惑着的脸转过,盯看了半晌;
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急刹车,险峻的山地四周,开始交奏起枪响。
混乱很快被扫平,但被亓斯攸按在车内,不得动弹的闻歆,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外头那些蒙面黑衣的,都是直冲着她与他所在的这辆车来的。
高海琛半面是血,躬身站定车窗旁,朝车内点头示意。
看样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亓斯攸抬手拍了拍闻歆的脑袋,开门下车。
车门短暂开合的片刻,夹杂了细雨的凉风窜入。
泥泞的地面上,是被小冬踩在脚下,却仍不死心地翻眼瞪着车内的黑衣人。
视线在半空短暂交汇,连同那句:
“不是这个女人……”
也一并被裹进阴冷潮湿,送入车内。
转过头,覆上了雾气的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闻歆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一点;
那是不知何时,不知从谁身上,溅开的血花。
待到亓斯攸上车,重新启程,闻歆仍维持着那一个姿势,久久未变。
略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鼻梁,亓斯攸转过头,顺着闻歆的视线看去,只当她是被刚才那番阵仗给吓到了。
他抓过她的手,
“害怕了?”
说着,亓斯攸安抚着捏了捏,
“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早有准备的。”
闻歆仍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轻点了点头,
“我没事的三爷,让我缓一缓就好。”
说完,将手给抽回,又靠向车门,缩回了披风内。
亓斯攸见状并未多想,给她平复心情的时间,自己单手支在窗前,闭目想事情去了。
原来如此,闻歆心道。
先前赶着时间给她做那么多衣裳时,闻歆就觉得不对劲。
其实现在想来,款式眼熟,不单单是当下时兴的,更是郑思瑶平日里爱穿的。
郑思瑶极少穿艳色的衣裙,尤其是同亓斯攸站在一块儿时;
可偏偏今日,是明艳一身。
而闻歆,在亓斯攸的再三要求下,被塞进了一身素净内。
怪不得——
亓斯攸在出城前,来了闻歆的这辆车。
毕竟外头谁人不知,亓斯攸的身边,除开那个和正牌夫人没两样的郑姨太,再无旁人。
抬起手,闻歆隔窗点上那点点腥红。
她不想就这么结束这一生。
她还没有替闻淑若讨个说法;
她还没有为这何其无辜的两世要个公道——
她不想替亓斯攸的女人去挨枪子;
她不想就这么冤枉地再结束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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