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亲

- Chapter 5 -

起初,重生一世太过惊骇,闻歆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

直到,她亲眼看着这分明因改变而不同于上一世的一日日,仍在兜兜转转转中,归回进原本的轨迹中;

心里那丁点自以为是的侥幸,才算是被彻底熄灭。

往事如同春雨,断断续续又朦胧不明,但闻歆能清楚地记得,对于这么一次连着亓斯攸的性命都一并被算计入内的局,他本人,是知晓一切的。

他知晓一切,却仍不动声色,任多方势力将浑水搅动;

他漠然地看着众人为了镜花水月下的一杯羹,争得头破血流;

最后,也是他,于曲终落幕时分,将那批金条,以亓大帅最希望的方式,全部转入了自己囊中。

而原本毫不相干的二人,就这样,被系上了再难解开的结扣。

“三爷……您误会了……”

竭力咽下难数的惶恐,闻歆抿了抿干裂的唇,

“学堂那儿要钱,母亲的腿……日常开销……我迫不得已……去找邹信康,偶然……偶然听到他同一人……”

实在无法,闻歆只好将那夜在布坊内的所见所闻稍加修饰,谨慎观察着亓斯攸的神情,掂量诉出。

看着亓斯攸听闻后毫无波澜的一张脸,闻歆心道一句:果然。

就见他敛了笑,打量了闻歆半晌,手上力道却分毫不减,

“歆歆就这么将自己的‘父亲’——给‘卖’了?”

冷汗将人给浸了个透彻。

是啊,这两辈子都逃不开,避不了的原因,只是因为邹信康,也参与了算计金条之事。

也正因如此,如方才亓斯攸所说,她闻歆无论如何,都是会去到他身边的。

上一辈子,不是闻歆主动找上的亓斯攸,而是他,使了手段,制造了闻歆已死的假象,将人给掳带至陵南城,填进了全是莺莺燕燕的后院。

“您应该知道的……”

虽被脖颈间的小臂梗得几乎只有进的气儿,闻歆仍执拗地将字词吐出,

“邹信康在我这儿,算不得什么‘父亲’。”

旁的或许亓斯攸暂不知晓,但母女二人这多年来的处境,并不难查。

一个早年间,闻家药材铺里穷苦的学徒,在闻家出事后,于第一时间,将最后仅存的那点价值榨干、变现;

再借由“赘婿”的身份,将所能利用的故人旧交,全给利用了个遍。

而扶摇直上后的第一时间,却是改名换姓,将手中产业变卖,再以所谓“留洋归来”的全新身份,倚仗闻家的老方子,将生意做得如日中天。

这些年来,邹信康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同母女二人维持着表面平和的假象,以及那点如同打发叫花子的施舍,其实,都只是为了泄愤。

这样一个男人,当年,又怎可能是心甘情愿地入赘闻家。

而这一切,全是上辈子被亓斯攸带去了陵南城后,在闻歆同他为数不多的见面中,所得知的。

抬眼,满腔的不甘心被翻滚的杀意悉数浇灭。

闻歆倏地,只余无力。

她扯了个勉强又凄惨的笑,再不反抗,任由空气变得稀薄,就这么闭上了眼。

这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倒是令原先几乎就要落下的决定,被定在了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力道骤然松开,亓斯攸利落起身,背对着闻歆,站在床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衣服上的褶皱。

如此,一颗高悬万丈的心,才算是彻底落了地。

上一辈子的闻歆不是没经历过这生死一线,不过那时的亓斯攸,是在门外下属的急切通报下,才暂且作罢。

一时间,除去苦笑,闻歆也不知该说自己一句倒霉,还是命大。

上一世的她在亓斯攸离开后,胆战心惊地过了好长一段时日,才迎来同他的下一次见面。

也是到了那时,亓斯攸方才知晓,原来邹信康真正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掌上明珠”,另有其人。

忽有阴影笼下,冰凉的玉石划过额间,将那收不回的思绪聚拢。

抽回珠串,站起身的亓斯攸脚下未停,只留下一句:

“好生休息。”

便离开了屋内。

忧思沉沉烧得滚烫。

仿若鬼门关处走一遭的惊惧的下,闻歆很快便又陷入了昏睡。

再次睁眼时,腾起袅袅白雾的香炉旁,正静坐一人。

床榻一沉,那人侧身垂眸,视线却并未落在无声开口的闻歆脸上。

虚无缥缈的烟雾迷离,好一会儿后,才见他俯下了身,耐心聆听。

“你母亲?”

亓斯攸玩味一声笑,重复道:

“‘假死’?我几时要让你‘假死’?”

眼前这看似脆弱到一捏就能断了花骨朵儿,终是被他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有趣。

短暂凝起的视线,很快又被冲散;

所能看到的一举一动,都正随着亓斯攸的动作,被拖荡出重影。

脆弱的感官在小臂处,无限放大。

注射器被缓缓退进,

“睡我的,吃我的,用我的,喝我的——”

一针毕,亓斯攸将东西妥帖放回后,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帕子,不紧不慢地将每一根手指,给擦拭干净。

“为了你,本该回陵南的亓三爷,被夺了货物的亓三爷,还得在这儿——等上个五六七八日。”

他丢了帕,弯了腰,晃眼一过,竟像爱人正亲昵地面贴面低语,

“那歆歆能否替如此一心为你的亓三爷——排个忧,解个难?”

意识开始溃散,闻歆失了力,闭上了眼,只觉身前这人笑起时的震颤,也一并传给了她。

张了张嘴,满腹话语,也只余声若蚊蝇的:

“不重要。”

这倾其所有的三个字,她亦不知,亓斯攸是听,还是没听进去。

若是可以,闻歆其实想说,他找错了人。

对邹信康而言,能论得上“重要”二字的,从来就不同她们母女二人沾边;

自然,邹信康在闻歆这儿,也什么都不是。

不论邹信康事成或事败,是死或是活,又是否会因此,而万劫不复,死无全尸;

这些对闻歆而言,也都不重要。

流言蜚语,恩怨不公——

面对这些,闻歆来了这人世间两遭,也从未给过她说不的权利。

那么对她而言——

“我母亲……最重要……”

事已至此,闻歆明白,许多事情有着既定的轨道,且木已成舟,绝非她一人能够轻易改变;

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亦不想放过。

“这可如何是好——”

眼角滑落的泪被人轻柔揩去,

“歆歆如此重要的‘母亲’——早就同前些时日的那场大火,一并被烧为灰烬了啊。”

许是药物开始生效,又或许只是经不住打击。

亓斯攸看着面前再度昏死过去的闻歆,皱了皱眉,颇为可惜地轻叹了声,

“身体怎的这般差。”

连日多雨的天,终是在今日,放了回晴。

厚重的帐帘被掀开,阳光斜斜洒落进室内,静谧的尘埃起起伏伏。

亓斯攸就这么俯着身,任由气息交缠,面无表情着一张脸,就这么细细扫过她的眉眼;

倏然,他伸出两指,点贴上了那仍未退烧的额间。

转瞬即逝的,被光影刻画。

稍稍侧首,迎上金灿灿的刺目,亓斯攸闭上了眼,唇角是浅散的笑,就听他轻声喃喃道:

“快些好起来啊——”

被角被贴心压实,连同那不曾察觉的隐隐期待,也一并被藏于下。

而那些按部就班,主次分明的一日又一日,连同那些交错混杂,凌乱无章的过往,统统在缓缓推进的那一剂中,被重新洗牌。

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逐渐复苏的虫鸣,正恒守一角。

一阵天旋地转后,是费力从地面爬起,执拗向外走去的闻歆。

身后是动作间,被扯出的一地七零八落。

淹没于深夜的洋房建筑二层内,厚重的流苏长帘边沿处,溢出丝缕昏黄。

一道将融于夜的黑影,正踉跄着向大门处走去。

月被磕碎了一角,繁复的花纹掀动,敲散了一地的光。

亓斯攸双手撑在阳台栏杆处,那副闲适的模样,同他平日午后,欣赏自家花园景色时,并无什么不同。

“三爷……”

只一个抬手,便将那犹犹豫豫的后话打断。

小春自高海琛身后探头探脑冒出,眼见化作小黑点的闻歆就这般毫不费力地推门离开,一旁,是仍好以整暇地静望着的亓斯攸。

不免好奇,小春开口问道:

“那可还要收拾……”

一时间找不到确切的称呼,“额”了半天,才吐出后话。

“……的东西?”

不知何时,虫鸣也变得微弱,路灯打在暗角,只将下方盘旋不散的点点飞虫,染得惨白。

无暇顾及为何能离开得如此顺畅,闻歆只浑浑噩噩地借着掐破了的掌心,强撑那最后一口气,顺着走过千万次的路,回到了家。

不远处,是门前檐下幽幽一盏灯,正彻夜凝望。

只那么施舍丝缕的光,便能轻易又充分地将残忍呈现,不留一丝余地。

变了形的大门正大喇喇敞开,纵使在来的路上,于内心建设了千万次,面对院内的惨况,闻歆仍没能撑住,脚下一软,就这么跌坐在地。

她恍惚着起身,将要跨出的脚步骤停。

细细碎碎的动静连同随风扯动的光,一并于角落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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