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58 -
闻歆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午后。
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低压而来,菱东好像没有四季,只有无止尽的夏,以及突如其来的冬。
但闻歆没有见过鹅毛大雪的冬,江南的冷,是顺着化开的潮湿,刺入脊骨的阴冷。
去年的冬天,闻歆在混乱中替亓斯攸挡了一枪,就这样被满室的温暖如春,烧得昏昏欲睡。
直到暖意四起,亓斯攸才放了对她的限制,却也正好错过了那满城银妆。
而眼下,是外头行色匆匆的下人,正收拾着回陵南的大箱小箱。
先前被亓斯攸戳破的耳垂早已愈合,只是那朱红一点,却就此刻印。
无精打采地与镜子内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闻歆取出金剪,开始在颈侧比划。
而正快步而来的亓斯攸,推开门,看到的就是拿着尖锐,比对着脆弱脉动处的她。
刚要落下的金剪被一把抽走,闻歆仰头看去,就见亓斯攸面带愠色,抓着她手腕,沉默紧盯。
她不明所以,伸手就要将东西拿回,换来他大力一砸,不远处刚送来的西式化妆镜在瞬间四分五裂。
心疼地“啊——”了一声,闻歆一口咬上亓斯攸的手腕,
“我就是想修剪下头发,你发什么脾气?”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起身将剪子捡起,朝着头发就是几下。
待到碎发落满地,亓斯攸这才轻咳一声,
“听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
他走上前,将她肩上的细碎拂去,又捏了捏她消瘦下去的面颊,
“过几日,我们就启程回陵南。”
越是在闻歆脸上看不出异样,亓斯攸就越是心慌。
她躲开他指腹的刮蹭,去镜子前确认了一番,这才笑着回身,惹他一时晃神。
闻歆说:
“我不想回陵南。”
二人四目相对,无声僵持。
她放下剪子,走至他面前,踮起脚,
“你让我回吴佳县一趟,好不好?”
她算是彻底褪了用以伪装的怯懦,只剩有恃无恐。
“这算什么?”
他顺势弯腰,在她唇边,盖上一章,
“威胁?商量?”
“是‘求’您。”
环上手臂,她借鼻尖,在他脸上反复点蹭,
“让我见见我姆妈,好不好?”
经此一事,亓斯攸知道,已经再困不住她。
所求所愿,都被身不由己敲定成局;
对闻歆来说,这世上,甚至没有什么是她留恋的了。
可亓斯攸不知道的是,这恰巧也是她对他最后的试探以及确认。
见他犹豫,迟迟不肯开口,闻歆也点到即止,
“那明日三爷陪我逛街去?”
“逛街?”
亓斯攸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实在不像是闻歆的行事风格。
“是啊。”
就听闻歆语态稀松平常,
“不是要离开菱东了?那许多东西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上了。”
“我明日不得空。”
他笑着上前,自身后握上她肩,在镜中寻上她的眼,
“让小冬多带几个人跟着,想买什么就买。”
可当第二日,打断亓斯攸与邹明光交谈的闻歆出现时;
亓斯攸转身看去,除了低头缩至墙角的小春,就是东张西望,抓耳挠腮,不敢有片刻眼神交集的小冬。
看着院内院外的场景比对,闻歆不禁感慨道:
“人性——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呢。”
这样一个不择手段、阴险毒辣的男人,居然为了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做到如此地步。
他曾出于本能地,舍身为詹素薇挡下那险些要命的一下;
也能为了接走詹素薇,不顾危险,应下亓斯攸的要求,就此孤身一人,踏入敌方地盘。
大概是都不能免俗;
求而不得的,求到最后,都只能是一份病态的执着。
她提着食盒,取出两碗仍冒着热气的馄饨,放至二人面前。
鸦雀无声的滞缓中,倒是亓斯攸先笑着开口,
“太烫了。”
闻歆心领神会,弯下腰,舀起一勺鲜美的汤底,放至唇边贴心吹凉,这才向亓斯攸嘴边送去。
二人状若无人地亲昵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像是才看见一旁的邹明光,
“怎么?邹老爷莫不是怕我在里边下毒?”
说着,闻歆委屈地放下勺,向亓斯攸展示了被烫伤的手指,
“我为了熬汤,天还没亮就起了,怎么总有人喜欢以己度人……”
邹明光讥讽一笑,拿起勺子,撇开了汤,只往嘴里送去三两个馄饨。
一擦嘴,他看向二人,道:
“可以了?”
亓斯攸点了点头,拍了拍手,门前下属应声离开。
只那么各怀心思的片刻分神,闻歆却是抽出了手枪,直按向邹明光的眉心。
“为什么?”
冷脸看去,那转瞬即逝对死亡的恐惧,换她轻蔑提唇,
“我们母女二人明明对你什么威胁都构不成,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见邹明光想要抬手,闻歆警告一按。
“闻淑若知道得太多了。”
确认了一眼同样惊讶的亓斯攸,邹明光道:
“原本并没打算这么着急动手的,谁让她偷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闻歆皱眉,不解道:
“偷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那日深夜染布坊,我与梁苏方的对话被人偷听了去,人虽没找到,下属却是在附近草丛,找到了我在先前,给闻淑若的那个珍珠发夹。”
闻歆一时愣住,黑影从小门处飞奔而来,连人带枪一并撞开。
强行咽下惊涛骇浪,对于面前正恩爱关切的二人,也再不想看;
闻歆面无表情,就这么与正恶狠狠瞪来的詹素薇,擦肩而过。
刚要跨出院门,就听身后响起聒噪的叫喊;
一步之距的院外,在眨眼间,剑拔弩张。
直到橙黄的光,撒落满城,
“真好笑,哈——我们着急回陵南呢,你们这阵仗——呵——好像谁高兴去碰‘狗屎’,脏了自己手似的。”
小冬没好气地看着院内沉默的邹家心腹,嘴不饶人。
在好几拨人的确诊下,邹明光会流鼻血晕倒,的确只是因着天气炎热,外加饮食不当造成。
这么一来,先前那些险要见血的动静,显得着实是有些可笑。
夕阳西下,乌黑的夜悄无声息浸入,亓府重归宁静。
“所以——那药,你放馄饨里了?”
亓斯攸看着面前冷掉的一碗,问向对面正沉默进餐的闻歆。
见她只当是没听见,他没好气地掐上她面颊,迫使她抬头,
“你现在倒是能耐了,用歆歆的话来说,这亓府,是不是要改姓‘闻’了?”
就听响亮清脆的一声“啪——”,被拍掉手的亓斯攸倒是没什么感觉,闻歆却是疼得皱起了一张脸。
潦草咽下鼓鼓囊囊的满嘴吃食,
“高家大少爷说的嘛,‘医毒不分家’咯。”
食物相克;
药性相冲——
闻淑若没有做完的,那就她闻歆来补上。
这一剂猛料下去,再加上他这些年的酒色不节制;
邹明光就算多苟延残喘几年,也只是个被挖空了内里的空壳一具。
想到那半册医书上的方子,
“你们早就知道他不可能有后的,是不是?”
亓斯攸拿来帕子,在闻歆被擦净的唇边,落下轻柔点点,
“既然想回去看看,那就去。”
他也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陪你去。”
待到共享完味蕾,他贴着她额头,意犹未尽,道:
“正好我修了处宅子,你去看看,可还喜欢。”
闻歆怕热,嫌弃地将人推开,
“好端端的在吴佳县置办什么宅子?”
许是心情影响了胃口,又或者只是今日餐食比较合闻歆的口味,
“你在那儿不是有一处小洋房?”
亓斯攸也不恼,只单手撑着下颚,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吃,
“宅子是专门赠与你的,总想着等事情结束,我们一起四处逛逛。”
筷子一顿,隔了小半会儿的功夫,闻歆才出声,
“那若是结束不了呢?”
离了菱东,那燥热烦闷,也被一并搁下。
江南恰逢秋高气爽的时节,闻歆站在水波荡漾的码头,想要就此乘一艘小船离开,再无归期的心思,也越飘越远。
先前被火烧了的旧处被视作不详,外加隔壁几户邻居的搬离,现在的弄堂深处,是苍凉一片。
知晓今日的亓斯攸会被公务缠住,脱不开身,闻歆掐准了时机,一人偷溜出府,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小半日。
这里的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连着那块在慌乱间被踩中而翘起的石砖,也仍在原地。
“闻歆?”
不确定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真的是你!”
不大的门面,是王家老两口经营了多年的小买卖;
一半是修鞋铺,一半是糕点摊。
明明是儿时常坐的小矮凳,王奶奶也如从前那般,给矮凳上的她,递来一块热气腾腾的松糕;
可,站立面前拘谨的二老,正直白地展示着,故乡的路,早已物是人非。
“太好了——太好了。”
二老被闻歆搀扶着坐下,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叨着: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眼见闻歆吃穿用度明显不同,王爷爷道:
“外面的都说你攀附……咳……惹人家家里的正房太太不快了,这才招来杀身之祸,我说怎么可能呢,明明那个贵太太的意思,是要把你一起带去陵南的呀。”
“是呀,我看那贵太太也是个体面人,而且我们闻歆可是上过学堂读过书的,怎么会像他们说的那样……”
“贵太太?”
闻歆疑惑道:
“什么贵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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