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修士和江湖人士们便纷纷离开栖霞泽,至于是回归本家还是去别处登门贺喜,那便不得而知了。
秋颜今晨来信,信中道忆情古树昨夜又开杀戒,这次杀的是御史中丞何方的小儿子。何方殿前哭诉,赵惟谨震怒,已下令彻查,目前已有大量兵马囤于萧山之下,只是因着萧山结界,才迟迟无法攻破。
“小姐,皇帝这次不会是铁了心要小姐你的命吧?可北境边城粮草一事,小姐你不过是好心提醒皇帝!”秋颜在信中忿忿不平。
赵令曦放下信,她几乎有些忘了,曾经她和赵惟谨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和赵惟谨的生母,是个地位卑微的下人,是穷人家卖到皇宫里做杂活的贱奴。
原本她与先皇是断然没有相见的机会的,只是她生得实在貌美,刚入皇宫,画像便被递到了皇帝面前。
于是,她便像所有话本里的幸运主角一般,很快从贱奴变成了妃嫔。
她初产便诞下一子。
在后宫,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
只是噩梦的开始,从来都没有预兆。
先帝曾说最爱她小鹿般清澈的双眸,静时惹人,动时含春。
却也是他,在听信谗言后,下令挖去了这一双眼珠子。
母亲以前不知道,人会因为自己根本没做过的事情受到惩罚,后来她懂了,却也在荒草丛生的冷宫里呆了六年。
原本她已然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不过是回到她过去的贫苦时光。
可命运并不厚待于她。
在一个因为月事而腹痛不已的夜晚,她被迫怀下了那个人的第二个孩子。
他明明没有醉酒。
她想不明白缘由。
她在冷宫里诞下了一个女孩。
从此,先皇便再没踏入此地一步。
于是,赵惟谨和赵令曦,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便像穷苦人家一般,在冷宫整整生活了十四年。
而那时,他们的母亲,早已去世了四年。
冷宫像是被遗忘的世界,自母亲去世,朝廷便彻底断了他们的俸禄。
于是,他们成了大街上有名的拼命兄妹,各种卖命杂耍,脏活累活,他们来者不拒。
没人知道,他们本是皇族。
他们在社会的毒打里,相互支撑着讨着生活。
直到,北邦出访,他们这两个无人问津的人突然被盛装打扮,安排出席。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个鸿门宴。
北邦出了名残暴的皇帝,想要纳他的第十五个妾室了。
而她恰巧,从母亲那里遗传下来最致命的东西——便是她的美貌。
她被选中了。
去远嫁,去和亲,去用自己的一生换取从未庇护她片刻的这座皇宫的安宁。
赵惟谨让她逃了。
他说,她得要自由。
她问他怎么获得自由。
赵惟谨说,有实力才能有自由,但她不用怕,他会给她自由。
她不知道赵惟谨是怎么一步步当上了皇帝,她只知道,赵惟谨说到做到了。
她得了自由。
赵令曦提笔,却久久难以落下。
她只觉得时间越逼她越紧,但她此时还全然没有头绪。
此时,她还不能回萧山。
找不到影妖,这忆情古树的症结便永远无法解。
药王庄距离栖霞泽不远,或许明婆婆能有些看法。
想着,赵令曦迅速落下几字,便收拾一番,朝药王庄赶去。
几日后,秋颜原以为能得到自家小姐赶回萧山的消息,谁知打开信件一看,赫然仅有几个大字:“逼皇兄,送粮草”。
萧雪沉受到赵惟谨急召,命他三日之内回宫面圣。
御史中丞何方的小儿子因忆情古树暴毙之事,他已有耳闻,此时突然召回,恐怕与小曦儿脱不了干系。
近些日子,他已然在栖霞泽寻得一处好住处,供洛枫的祖母安居。
唯有将其安排妥当,他才能从彻底从皇室脱身,再无后顾之忧。
只是此时皇帝急召,俨然打乱了他的计划。
今日,小曦儿已经出城,看方向,大抵是藏匿于深山的药王庄。
倘若,洛枫的祖母能得到药王庄的庇佑,或许会比江湖人人可至的栖霞泽更稳妥。
洛枫或许入不了药王庄,但他萧雪沉却与药王庄渊源颇深,只是他这番死而复生,不知对明婆婆而言,是惊喜还是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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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域。
“启禀陛下,近日城内众妖妖性大发,已然比十年前更盛,倘若再不寻得宝物控制,恐这妖域十年间难得的安宁就要毁于一旦了!”大殿上,一妖臣启奏,余下众妖臣纷纷附和。
“是啊,自十年前陛下您从人界带回宝物,所有妖族均受福泽,压制住了不断膨胀又永无可满足的妖性,这才让我们这千万年的寿命显得不像是看不到头的炼狱。可如今,这宝物力量下降,众妖先前被压制的妖性尽数反弹,如今所有妖民都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欲壑难填,生不如死。”
“陛下,不知您先前寻回的宝物是何物?不如我们举众妖之力,去人间再寻回一个?”
大殿下众说纷纭,影妖王却始终保持沉默。末了,他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嘈杂,拍案喝道:“都闭嘴!先前的宝物世间只此一个,莫要再肖想!我已经派妖探前去人界寻找替代之法。你们此时更该想想,倘若寻不到新的宝物,众妖们到底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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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令曦觉得今日的路比以往来得更加长。
药王庄为保庄内安宁,周边设有大量险阻和迷障,但她早已往返药王庄数次,理应轻车熟路,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她总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
当第三次来到自己标记的树旁时,赵令曦便知道闷头往前赶路已然行不通了。于是,她索性原地打坐静修。
她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想要阻她。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令曦闻声转头,手里已经捏有一枚银针。
萧雪沉停下了脚步。
他未曾想,会在药王庄外便见到赵令曦。
此时他来不及覆面。
青年的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当他还是萧雪沉时,他是萧山一脉的希望,日夜恪守着萧山一脉圣子的规矩,埋头钻研仙术典籍,不可有半分其他的妄念。
他亲眼见着赵令曦可以同其他任何人嬉笑打闹,唯独他,每每靠近她时也只敢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
渐渐地,她待他,便也像是待师父一样,俱是敬和畏。
如今,他死而复生,已然没了所谓圣子的身份束缚,可在这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与她靠近。
赵令曦见眼前人一动不动,手中银针捏紧,警惕开口:“来者何人?”
萧雪沉自知自己此时已然无法离开,便拱手道:“在下洛枫。”
赵令曦没见过来人,也从未听过此名号,但观他面容,应当方是弱冠之年,比之她,倒算的上是年少。此时,这年轻人只安静地拱手而立,似乎并无恶意,赵令曦便也收起了银针。
赵令曦回身闭眼,继续打坐。方才一窥,她便知这来人不过是普通人,看身段定然是练家子,否则定不敢只身来闯药王庄。至于这让人迷途难寻的陷阱是谁的手笔,恐怕还需要等待。
安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年轻人在思索些什么。而后脚步声渐近,赵令曦睁眼,便瞧见这黑衣青年已然学着她的模样,在不远处闭眼打坐起来。
“为什么学我?”赵令曦开口问道。
萧雪沉并未睁眼,他不知此刻该如何望向她,于是只能半真半假开口:“我为家中祖母来这药王庄,初次来访,却没曾想竟然在外围便迷了路。我见姑娘应当是个中高手,既然你如此这般,那我便也如此这般就可。”
赵令曦没有多想,这药王庄的确以各种灵丹妙药闻名于天下,求药之人因此络绎不绝,然而能顺利通过药王庄外层层考验的却少之又少,今日这青年初次拜访便能够孤身走到此处,已然是具有过人的智慧和胆识了。
“今日这迷障与以往不同,入障之人只能原地打转,我尚未寻得破障之法,那便不如打坐静修,积攒体力。”赵令曦难得解释道。
“原来如此。”萧雪沉闭着眼点头,手心早已渗出热汗,面上却看起来云淡风轻。
赵令曦抬头朝他喊道:“你似乎并不着急?”
“急是没有作用的,唯有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和分辨,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萧雪沉不知道,此时这话他是说给赵令曦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那头赵令曦却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半大小子怎么已然有了半百老人的闲适感,简直和某人如出一辙。
想到这,赵令曦一愣,忽地眸色一暗。
倘若他在,大概破这迷障不过小菜一碟吧。
萧雪沉不知赵令曦心中所想,他闭眼安静地听着不远处清浅的呼吸,只觉得自己愈发猛烈的心跳太过碍事。
“这药王庄既不靠近水源,也不靠近洞穴,迷障中极难通过水声或风声去辨认方向。”赵令曦突然道。
萧雪沉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也开始思索这破解之道。忽地一桩陈年往事进了他的脑海,他缓缓开口道:“我此次来前,曾听闻,药王庄内有一株奇花,唤为梵音。每逢夏秋之际便会盛开,风声吹过,便可闻银铃声。”
“梵音?”赵令曦从未听闻。
赵令曦不知是自然。因这梵音花实则是赵令曦上萧山前一年,萧山偶然得一仙种,借药王庄之地种下。其花蜜有助于萧山一脉温润头脑,勘破人间迷雾,最终得破天机,飞升上境。只是这梵音花生来娇贵,需十五年方可开花。可谁曾想,如今花终开,这人间却已物是人非。
“如此说来,今日无风,那我便引风催铃响。洛枫,你年少耳聪,可否担任分辨之责?”赵令曦甫一听这梵音花的特性,便想到了破解之法。
“自然。”萧雪沉睁开了眼。
赵令曦说着便要起身动作,却突然意识到,她这一身仙术,与寻常门派功夫差异巨大,眼前这小子,恐怕会生疑窦。
谁知,她刚偏头看去,便见萧雪沉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了一条黑色布条,已然蒙住了双眼:“我易受干扰,只能蒙住双眼,听声辩位。”
赵令曦心下一松,便挥袖而起,霎时迷障区域温度急转直下,冰霜仿若有生命般爬满了山林,惟有萧雪沉所在处依旧草木逢春。霎时,四周空气如泄洪般倒灌而来。
萧雪沉闭着眼,安静地感受着萦绕周身强大却又温和的力量,仿若一个他贪恋已久,却不曾拥有的绵长拥抱。
“洛枫,寻银铃声处!”赵令曦身处风暴中心,双耳皆已被风声充斥,再难分辨其他声响。
萧雪沉凝神,暗自动用萧山功法确认方向。这梵音花虽有银铃声,但此地相距药王庄花圃尚远,寻常人耳,决计不能捕捉。
赵令曦只感到风浪里,一道熟悉的银光朝一个方向掠去,同时,萧雪沉的声音在下方响起:“方位确定了。”
赵令曦迅速收手,朝地面落去。
待她安然落下,萧雪沉才取下覆眼的黑布,面色冷酷。
赵令曦突然生了逗乐的心思:“我比你虚长几岁,洛枫,你为何不呼我姐姐?”
萧雪沉瞥了她一眼,没接话。
赵令曦得逞一笑。
“行了,不逗你了,既然方向已寻得,我们便赶路吧。”说着,她便大步朝着萧雪沉留下刻痕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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