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赵惟谨冷眼看着从北境边城又一次快马加鞭送来的加急奏疏,通篇重复的内容,让他心生厌烦,他仍旧将它搁置一边。
萧雪沉此时已经在大殿上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赵惟谨像是忘记了他似的,又拿起了下一封奏疏。
忽然,他呷了一口一旁刚点出纯白沫饽的茶汤,砰然便将手里的黑釉建盏摔在了地上。
一旁候着的宫女扑通跪在了地上,连前因后果都尚且不明,便连连磕头求饶。
“来人!拖下去!”赵惟谨朝殿外厉声命令道。
立时,众侍卫鱼贯而入,这刚来殿前伺候的小宫女,便在凄厉的喊叫和求饶声中被强力朝外拖拽。
许是求生欲此时已然超过了一切,她在经过萧雪沉时,竟然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
赵惟谨似乎这时才看见萧雪沉:“怎么?你还想替她求饶?”
“微臣不敢。”萧雪沉一动不动,硬声答道。
“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愿吧?”赵惟谨移开目光,突然饶有兴味地看向了早已涕泗横流的宫女,啧啧道:“你还是生的太差了。倘若换成我那宝贝妹妹,想必他的选择会有不同。”
萧雪沉的眼底闪过一丝杀意,但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赵令曦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赵惟谨全然不知萧雪沉心中所想,只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松开。
小宫女也瞬间清醒,松开了萧雪沉的衣摆。
“洛枫,朕特意派去城郊关照你老祖母的人告诉朕,近日,有人妄图劫走老太太,朕念你十几年忠心耿耿的份上,将他们都杀了个精光。你是不是要感谢朕?”说着赵惟谨突然蹲下替萧雪沉理了理被宫女扯乱的衣摆。
萧雪沉眸色一暗。
看来药王庄的人被发现了。
赵惟谨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说多险,倘若朕派去的不是武力高强之人,万一老太太真的遭遇不测怎么办?所以啊,朕思量再三,决定加派人手,护佑老太太安全。”
说完,赵惟谨不等萧雪沉任何反应,便甩袖起身,仰天大笑:“洛枫啊,洛枫,当年岭南进献蛊虫,只有你,这个今日掌管整个暗卫营的统领,朕没有让你服用。朕是信你的,洛枫。朕是最信你的!”
说着,赵惟谨突然怒目圆睁,附身狠狠掐住萧雪沉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洛枫,朕有时候,真想杀了你!”
萧雪沉没有用任何功法抵抗,他知道,他任何异常的行动,都可能给洛枫的祖母招致杀身之祸。
赵惟谨见眼前人没有任何反抗,眼底一沉,狠狠将萧雪沉摔在地上。
一旁的侍卫们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
末了,他们突然听见皇帝冷冷的声音缓缓在一旁响起:“这宫女,杀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宫女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突然又大祸临头,她不断地求饶着,试图再一次抓住萧雪沉,只是这次,侍卫们再也不会给她抓住救命稻草的机会了。
宫女的嘶喊声渐渐远去,御书房又只剩下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赵惟谨背对着洛枫站立。许久,他忽然开口,似乎是在陈述,似乎又是真的在期待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变了的宫女,杀了便杀了,洛枫,倘若你变了,朕该如何处置呢?”
萧雪沉只能回以无声,他没有洛枫的记忆,他不懂这个在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皇帝,在方才沉默的时刻,眼前已经掠过太多连他自己都回不去的过去——
时间还要回到赵惟谨登基第一年。
端坐在永皓大殿上,看着殿内众人俯首称臣的时候,赵惟谨才觉得这场噩梦结束了。
但他的手还控制不住地颤抖。
当年他和赵令曦在街头卖艺杂耍的时候,即使踩着最高的高跷,做着倘若摔在地上就要皮开肉绽的动作的时候,他都稳如泰山。
他没有因为什么而恐惧过。
但这短短两年的时光里,他却学会了如何杀人不眨眼。当手足滚烫的血水溅进他眼睛的时候,他只感觉到热和腥。他会在血水从眼眶里流下前将它抹去,好让自己不像是为这场杀戮流下了恐惧而懦弱的眼泪。
他在自己最讨厌的人际关系中周旋,在利益中博弈,不断威胁他人也被他人威胁,直到所有人都拿不住他的把柄。
他在血路中一个人走向了皇位,一个他根本就不爱的位置。
他保护了一个人的自由。
然后,他失去了目标。
一个人,是无法在无意义中生存太久的。
所以,刚登基的赵惟谨总需要在政务间出宫喘口气。
他去到了以往和赵令曦杂耍卖艺的地方。那是一个好地盘,有人走,便很快又有人来。
这次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约莫**岁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赵令曦。但小男孩没有哥哥,他是一个人出来卖艺的。
然后不出所料的,很快有人眼红这个地盘,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围堵小鸡仔的场面,赵惟谨第一次见,所以他没走。
他已经没有什么怜悯心了,他也许想要看的是小鸡仔被收拾的场面,毕竟当年他和赵令曦也是这样摸爬滚打过来的。
他觉着,这应当是在街头上讨生活的人,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
这小鸡仔实在灵活地过头,他迅速从几个壮汉□□钻过,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然后在离开人群前,他还朝抢占他地盘的壮汉笑着摆手:“后面的时间就让给你们了,我下次再来!”
壮汉似乎也没想到,这地盘根本不需要抢,所以他们和围观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几秒的时间里,仿佛空气里只有小男孩渐行渐远的爽朗笑声。
赵惟谨莫名其妙地竟然被连带出了嘴角的笑意,连身旁的随行侍卫都不由得露出了惊诧的目光。毕竟自这位新皇登基以来,便没人见过他笑。
赵惟谨从围观人群中离开,循着小男孩跑开的方向走去。他示意侍卫距离他稍远些。
赵惟谨走近小巷子的时候,小男孩正反复欣赏方才赚到的三枚铜板,嘴里还叼着一小块有些发灰的馒头。
赵惟谨的脚步声不大,但还是在远处就惊动了他。
男孩闻声抬头看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直到赵惟谨走近了,他才笑着开口:“我记得你,你刚才在看我表演。”
侍卫按照赵惟谨的命令躲在拐角处,并未出现在男孩眼前。
见赵惟谨没有回应他,小男孩又开口发问:“怎么样?你觉得我的表演精彩吗?”
赵惟谨停下脚步想了想,小男孩动作协调,态度亲和,应当是很精彩的,但他沉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一般吧。”
小男孩撇了撇嘴:“胡说,我明明看见你笑了。”
“你表演杂技不看地面,看观众干什么?”赵惟谨好笑道。
“也不是吧,就是看着观众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也还挺有意义的。”小男孩挠挠头。
“意义?”赵惟谨和小男孩一起坐在了逼仄的台阶上,也不管这台阶干不干净,“你表演的意义不就是赚钱,活命?”
小男孩有些迷茫,他转头看向小巷布满脏污的墙壁:“是也不是吧。我的确需要赚钱给祖母买东西吃。但怎么说,如果单就我自己来说,随便找个地方也能睡,一个馒头啃个十天半个月也能活。”
赵惟谨看着他,小男孩的衣服很旧,上面打了数不清的补丁,但是很干净,坐在他身边的时候隐隐约约能闻到一些洗衣草药的苦涩香气。
“你不想要更多吗?”赵惟谨突然开口。
小男孩又挠了挠头,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哥哥,你这些问题都好难回答。我吧,就是有也行,没有也行,都过得挺自在的。”
二人说话间一只蟑螂突然爬过,赵惟谨下意识就要踩,却被小男孩拦住了:“欸,别别别,别踩。观赏观赏它的动作,看看它的生活,不也挺有意思的。”
赵惟谨便看见,小男孩从台阶上起身,悄悄蹲在了蟑螂边上。这蟑螂也不怕生,就这样安静在他面前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抖抖手的。连带着小男孩一会儿眼睛亮亮的,一会儿又露出狡黠的笑。
是啊,看看他的生活,应该也会有意思的吧......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赵惟谨突然开口。
小男孩偏过头来,思量半晌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未自我介绍。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大哥哥,我叫洛枫,洛阳的洛,枫叶的枫。”小男孩笑着朝他说道。
“好。洛枫,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吧。”
就这样,赵惟谨收了自己的第一个亲信,一个什么都不懂,但是能够逗他笑的小鸡仔。
只是此时万人之上的赵惟谨却不知道,因为他的野心,这个小鸡仔早已消失在了那个遥远的北邦。
“洛枫。”赵惟谨还像记忆里那样呼唤这个人的名字,只是他不知,这皮下已经是另一个人的灵魂。
“洛枫,不要连你也背叛我。”赵惟谨自顾自地说着。
萧雪沉看着他的背影,他看不明白赵令曦的这个哥哥。
为了赵令曦,从落魄皇子厮杀成当朝皇帝的是他;屡次三番,威逼利诱,想要取赵令曦性命的也是他。
就像他其实,也看不明白赵令曦。
萧山四年的培育之恩,她为什么要放弃一切去归还。
倘若她回到皇宫,倘若她任由忆情古树发作,这世间不过多了一株人人惧怕的妖树,萧山不过多了一段监管不力的骂名。
这桩桩件件都没有她的责任。
她还可以做一只自由的鸟,正如她从前追寻的那样——
“雪沉哥哥,我就是想要自由,想要能够选择做怎样的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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