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将要日出,裁缝铺的后门被叩响。
虞欢在院里的木凳上候着,曲肘撑着侧脸打瞌睡,听到动静醒神儿打了个哈欠∶“来了?”
“嗯。”
“什么事约这么早?”
“我要杀了吴钧。”
虞欢点点头:“哦,见不得人的事。”
反应须臾,他的下巴从掌心滑落,呆了呆看向仇兰辞,啧啧两声来扶他坐下∶“你不想嫁当初便该拒绝,如今这又是哪出?”
仇兰辞垂首∶“吴钧敢殿前求亲,自然有皇帝默许。”
“因我父母之事,将我囚于京城,疏远朝堂,如今又要将我拘于内宅,赶尽杀绝。”
“昭平啊昭平,当初我就说像个公主的封号,如今还真和亲上了。”
“左右是嫁,怎么不叫吴钧嫁你。”虞欢看热闹不嫌事大说着风凉话,“刚平定边疆就被许配为人妻,那多热闹。”
仇兰辞莞尔∶“若是晚几年,你说不准能看上这出好戏。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天家惯是最娴熟的。”
“你若杀了吴钧就不怕连累旁人,不怕天下大乱?”
“你只管找刺客,我自有打算。”他神色一顿,“至于天下......与我何干。”
朝中腐朽,上位不仁,义士蒙冤,江山易主不过板上钉钉。
他见虞欢仍有话要说,丢去个钱袋。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你的报酬另算。”
“侯爷这是散财童子转世,今日重金买凶,昨日又在街上替人出头不留名。”
“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呗。”
“陆世瞻也得死,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一直当侯爷是温润乖顺的小绵羊,未曾想到杀心这么重。”
“他该死。”
虞欢摊手∶“别张口闭口就死不死的,下次带小英英来,我这新进了漂亮料子,她指定喜欢。”
仇兰辞摆手告退∶“谢了。”
他与仇兰辞幼时便相识,从老侯爷在世时,侯府的衣裳便是他家的裁缝铺供着,直至今日。
相交十多余载,他又何时拒绝过他。
“将军,左相那边的人来信,说您昨日拦下陆大公子教训贩夫,坏了他的好事。”
吴钧捻着张纸,眼也不抬:“知道了。”
“难怪昨日这般生气......”像只炸毛的猫崽子。
他将纸张按印迹叠起,放回枕下,转身推开房门,唤来暗卫。
吴钧交代完事,那边响起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声∶“将军!将军刚归家又整日奔波,让妾身好心疼,特意去吩咐厨房给将军做了碗茶粥,快来尝尝。”
他这才想起,自己后院还有这么个人来,户部尚书之女,王栀。出征前,左相陆正章为拉拢他,便于军饷发放,硬塞进来的妾室。
“不必费这些心思,将军府可以养着你,哪日想和离了也请便。”
王栀见他拂袖走远,眼波流转,撇嘴喝了口碗里的粥,眼中一亮,不愧是新茶,还挺好喝。
午后,小雨忽至,淅淅沥沥,丝丝缕缕斜打窗棂。
自明仔细护着怀中的东西,打着伞一路小跑,敲开仇兰辞房门。
“公子!按您的吩咐将信都收回来了。”
“放那吧,辛苦了。”
“嘿嘿,给公子办事可不辛苦,对了,方才小的在门口听说左相家的公子今儿上午被刺客打了,可严重,左相震怒,派人彻查呢。”
仇兰辞低眉,缓声道句晓得了。
雨天路过,偶然听闻,昨日刚见。
真是,机缘巧合。
他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在那一摞信上流连,将其堆在书匣里。
空泛的府内,因阵雨消寂了下去,闷热潮湿的天气有些令人窒息,雨声渐烦,敲击屋檐,声声渐远,声声渐近,将他带入记忆深处的那个雨夜。
屋中烛火恹恹绵绵,仇兰辞无助地瘫坐在门限上,痴痴地,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少爷,外头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先回房吧,若是病了,老爷和夫人该心疼了。”
少年早就流干了泪,目中无光,唯有听见最后一句时闪了闪眸光。
“好……扶我回去。”
他的声音嘶哑苦涩,喉咙滚动时干疼不已。
“父亲最重诺,白日说他太过贪玩,要打他手心,母亲一定会心疼来劝。”
会回来的……
他不知道在安慰谁,许是哭成花猫的英英,许是哭累了的自己。
“公子,怎么哭了?”
仇兰辞目光闪躲,抹去眼泪,偏头看见自明担心的脸。
“无事,我只是……想吃绿豆糕了。”
“等雨停了小的便去吩咐厨房做。”
“辛苦了。”
雨过初霁,自明端来了一盘绿豆糕,仇兰辞只吃了一便搁置了,剩下的悉数进了英英肚子里。
“好吃吗?”自明问英英。
英英腆着笑∶“好吃的呀。”
自明纳闷∶“那公子怎么只吃了一块,没胃口吗?”
“唔……天气太闷没胃口吧,你莫要和厨娘姐姐说,不然她该难受了。”
“知道了。”
二人正窃窃私语间,听见公子唤英英过去。
英英小跑∶“来啦!”
“两日后我与吴将军出游,便不带着你与自明了。”
“为什么啊?”
“吴将军说人多不便。”
“万一他要害公子怎么办,奴婢练了好久武功,已经可以保护公子了!”
“不会的,放心,回来给你带甑糕。”
英英被成功收买,却依旧不放心,认真叮嘱∶“那,一言为定!公子不许忘了奴婢和自明,要记得按时回来哦。”
“好……我会回来。”
疏懒的日光从树枝缝隙洒落,被涤荡后的树叶碧绿湛新,水珠滚落,滴入湖中。
仇兰辞眉眼温柔,那句轻飘飘的承诺,随薄风打了个旋儿,滴落涟漪。
当晚,仇兰辞免了守夜,独自一人睡在了主院的卧房。
那间卧房虽久不居人,却日日有人打扫,只扫去了灰尘,书案上的《忠经》依旧摆着。
“天下至德,莫大于忠。”
“这是您所想要的忠吗?”
仇兰辞坐下,轻抚书封。他没唤人点蜡,此时屋里静悄悄,黑漆漆。
他自然也没看见屋檐下人影闪过。
“如若孩儿要做一件有负江山之事,您会不会又气得要打孩儿的手心。”
“如果是真的便好了。”
仇兰辞喋喋不休地说了许久,像说给天上的人听,又说给地上的人听。
直到困倦地趴在桌上睡前,那自言自语才停下。
屋门被轻轻推开,吴钧进来将他抱到榻上,替他脱了鞋袜外袍。
他答应不来打扰,没说不来偷窥。
吴钧理直气壮,为人盖上薄毯,抚平眉心,如哄小猫崽般轻拍顺毛。
窗外月色胧明,屋内寂静无声,只有两道呼吸交缠。
仇兰辞本睡着不安稳,鸦睫轻颤,指尖紧攥衣料。
梦中,他看见母亲笑着坐在塌边哄他,他将头埋进母亲怀里,喑喑啜泣。
吴钧无措,只好圈入怀中,仔细护在臂弯里。不可避免地,他嗅到怀中人身上浅浅的香味,不似皂角,果甘与木香混合,勾回他快淡忘遗失的记忆,他所日夜珍藏却无法挽回的思念。
仇兰辞一夜好梦,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榻上,有些诧异,他分明记得自己伏案睡着,兴许是自明瞧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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