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免痴嗔

“好了,好了,”周弗长长叹口气,语气再度温和下来,“盈朝,朕知道你是重感情的孩子,但谢明鹤薄情寡义,如今更是出尔反尔。依朕看,此子断不可留。”

“……”

江盈朝看似百无禁忌,全然一副好脾气的温吞样子,却最恨背叛与算计。同窗之情固然难以忘怀,但若从一开始便是彻头彻尾的欺骗,那江盈朝也可将那如今镜花水月的情义与谢明鹤一起捅个对穿。

江盈朝微微一笑,按剑道:“臣,遵旨。”

荣安殿坐南朝北,据传为调理京城风水,殿内终年湿冷,不见日月。江盈朝出门,就见江满熙不成人形地摊在一把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上晒太阳,脸当即黑了一半:“这是宫里!”

江满熙脸上还搁着本时下传阅甚广的传奇,乍听亲姐声音如雷贯耳,传奇还没取下,人倒手忙脚乱地想先站起来。那椅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拖出来的陈年朽木,江满熙用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和它舒舒服服嵌在一块儿,谁料坐下容易起身难,那椅子当即磨出一声愤怒的惨叫,连人带椅从中间陷了下去。

江满熙挣扎无果,手脚在空中拨弄几下,干脆将椅子扭成摇椅,借力向江盈朝划过来:“姐!帮个忙!”

江盈朝看着那人形摇椅,第一回生出了把亲弟弟扫地出门的念头。

她不声不响地绕到江满熙身后,运气聚力,对准他的屁股狠狠一踢,江满熙猝不及防,平地飞了出去。

檐上鸟雀惊得振翅惶惶,那椅子使命终了,心满意足地垮成一堆杆子,继续晒它几百年没见过的太阳了。

江满熙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声惨叫憋在嗓子眼,那本传奇滑下去,两行新鲜的油墨印在脸上,江盈朝又气又笑:“哪里来的花猫?”

“哎,哎,”江盟主一世英武的名声算是前功尽弃,“看你脸色实在不好,想着做个滑稽角儿博你一笑罢了。”

江盈朝将怀中帕子递给他擦脸,江满熙欣然接过,擦了一半,将帕子放在日头底下看了又看,江盈朝道:“又没放药,这么提防干什么?”

江满熙道:“擦棠溪的那块帕子呢,弄丢了?”

江盈朝默了一瞬,闷声道:“丢了。”

两人往宫门外走,江满熙安静了一阵,又问:“周……他问你了什么?”

初秋将至,并不算冷,刚下了两天的雨,空气中浮泛起恬淡的桂香,江盈朝望着囿在四方宫墙的一小块青天,轻声道:“他问我,为何不见谢明鹤。”

“……当真如此?”江满熙怀疑道,“他老人家没这闲工夫管儿女情长罢?”

同窗之义患难之情,为何不见?真真假假逢场作戏,为何不恼?故人又别终成对手,为何不憾?

人人都说江湖第一侠客江盈朝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自幼沉稳知进退,是块难得的璞玉。但江盈朝知道自己并非不悲不喜,只是没有力气去应付——一个令她呕心沥血的玄机盟生生消磨去一半少年意气,另一半与她的骄傲一同在剑锋下死去了。

最后一个仇人死前大笑,撇刀问她,这么多年,还恨么?

她才意识到,她连“恨”都尝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至于江湖那些暗流涌动的儿女情长,她从未尝过,又何必对此向往过多。

江盈朝自小父母恩爱,曾懵懂听父母叹常有江湖伴侣劳燕分飞,反目成仇;大了些,闲来无事便买了不少话本子,她对里头男女主悲欢离合没什么感受,最爱志怪诡谈奇人奇事,江满熙倒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眼睛肿了半天,事务也耽搁了好几次。

情与爱,对人对己,徒增麻烦。

“……姐,阿姐?”江满熙将手在她面前晃晃,“怎么这两天心不在焉——总不能想师父想到这个地步吧?”

骗子。一个精心谋划全局的骗子。

江盈朝眼前闪过谢明鹤的笑面狐狸脸,又想到棠溪那块好刀绢就这么稀里糊涂被送了出去,后知后觉感到肉疼。

江盟主毛骨悚然,望自己姐姐露出在启山抓他大放厥词时如出一辙的微笑,咬牙切齿道:“是啊,挺想——我此行便是去找他的。”

——承平十三年,谢明鹤反,玄机盟江盈朝领命追杀。

宫内平静如潭,江府据点却差点被梁颉闹了个天翻地覆。

与江盈朝一模一样的微笑此时也挂在他脸上,只是因年纪轻轻,更多了些沉不住气的气急败坏:“你不是要死了么?”

面前是个病怏怏的老头,不看人时眼神浑浊仿若痴呆,看人时却锐利如鹰隼,正是传言中病危的中书令郑勤。

“老夫半截身子早就入土了,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区别?”

“好久不见,小梁颉,”他嚯开没几颗牙齿的嘴,皱纹蠕动,仿佛要将他的脸活活蒙在里面,“上次见,你还被梁安那小子抱在怀里,如今倒这么大了。”

梁颉攥着手指冷冷道:“托您的福,没死成。”

郑勤呵呵笑了,随即叹气道:“当年,周弗与冯赫让执意要把你淹死,梁安毕竟是我从头看着长大的,我的女儿又几次三番哭着求我留下你——老夫也动了些恻隐之心,便将你掉了包……”

梁颉气得发抖,猛然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道:“够了!难道此举你便认为是救我于水火,想让我承下这个恩么?!我告诉你老匹夫,永远不可能!”

郑勤不笑了,眯缝着眼凝视着他,半晌道:“你一点也不像我的女儿。”

“我感谢她救了我一命,因为我是她儿子,是梁安的骨肉,”梁颉紧盯着他道,“但你——你又将她送进宫中,给那周家的狗当生不如死的皇后——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恻隐之心!”

“你也不像梁安,那小子太优柔寡断,”郑勤自顾自道,“你像我。”

“像你?!”梁颉简直要气成一只烧开的茶壶,“我又有哪点像你?!”

“狼子野心,可惜太过年轻。”郑勤抿了口茶。

江府的茶并不对他口味,就像那一对姐弟总是“恰到好处”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搅起满堂浑水,但对面那双眼睛实在太像年轻时的他——阴郁,蛰伏,野心勃勃。

这让他几乎生出一丝微妙的可能。

梁颉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怒道:“什么狼子野心——我只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为什么你又找上我?!”

“安生日子?”郑勤将茶水重重一放,厉声问他,“既然你要过甚么安生日子,又何必拜江家那丫头为师?”

梁颉瞳仁剧烈颤动:“我……我……”

“我派人在暗地护着你,不然你以为你怎么逃得过周弗铺天盖地的悬赏?你以为你是怎么有惊无险到的京城?”郑勤老态龙钟的脸如树根成精般箍着梁颉的眼睛,“你以为你只是来找伽蓝血的么?!你连自己都哄骗过去了!”

梁颉几不成声——他只觉自己仿佛被眼前该称一声“外公”的老人连魂带魄都看了个透,连侥幸的私心都被难堪地拎出来,曝于责问之下。

他的确是想重回皇位的,那本该是他的位置。伽蓝血之于他,就像梁安之于周弗,毫无作为,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借口。梁颉早知伽蓝血被盗,在祠里只是再确认一遍,谁料遇见了江家姐弟。

“伽蓝血,梁氏的遗物,实际并非是血,”郑勤缓了缓,对梁颉语重心长道,“那是梁氏开国的剑。”

史书记载,梁高祖梁恪衡杀伐果断,佩剑不离左右,薨,其剑常夜泣嗡鸣,乃葬皇陵,不复出。

“那把剑,叫伽蓝,”郑勤手中的茶水不再温热,故事也到了尾声,“因高祖常征伐在外,剑身染血不曾擦洗,日积月累,便成了把血剑,改名伽蓝血,即剑下渡魂之意。”

梁颉哑然,许久低低问道:“……既葬皇陵,犯了如此杀业,又为何让它重出天日。”

郑勤道:“这要问你的父亲梁安。”

“既非研读史书,更不精于用兵,不知从哪听来伽蓝血的故事,自然神往,你猜猜,他做了什么?”

梁颉磕磕绊绊,脸色苍白,一个可怖的揣测咽在嗓中,郑勤看他一眼,叹道:“我这老匹夫不怕报应,我说罢。”

“他暗中派人,掘了高祖的陵。”

前朝遗物伽蓝血,便这么荒唐的横空出世了。

郑勤眼前又浮出那日梁安的神情——自满,愚昧,带些昏庸怠惰的笑,郑勤在他身侧,见他对殿前一对夫妇道:“三日之内,要一把崭新的伽蓝血。”

便如古时的干将莫邪,也从未遇过如此苛求的昏君。郑勤见二人实在为难,上前一步秉道:“殿下,伽蓝血杀业过重,三日恐怕难以驯服,不如此事从长议——”

“从长议?好啊,”梁安眼珠一动,盯着郑勤阴森森地咧嘴一笑,“中书令便去监工罢。”

郑勤本以为自己监工便可少生些意外,伽蓝血也平安无事的淬炼成了,谁料呈上去第二日,那对夫妻便被人一并残杀,推进焚炉中,只留下不到十岁的一女一儿,被救下时,已是哭都哭不出声了。

——那对姐弟,便是如今玄机盟的二位当家主事,江盈朝、江满熙。

重案之下,满朝文武群情激昂,奈何先帝卧床不起,梁安自知难以服众,外戚周弗便被他畏畏缩缩地推出来,充当“替死鬼”的靶子。

郑勤夜访周家,自下人起皆见愁眉不展,周弗喝了浓浓一盏酽茶,苦笑道:“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混事。”

大将军冯赫让横眉冷目:“难不成还要让他做更多混事不成?依我看,反了算了!”

郑勤听得心惊肉跳,忙止住话头:“二位莫要气血上头!”

冯赫让从鼻子里嗤出两道气:“你们儒生尽会说些酸话,太子尚未登基便如此残暴,你们往后当真想侍奉他,老子就算反了也不奉陪。”

周弗沉思良久,最终顶着郑勤的目光,缓缓道:“借刀杀人。”

梁颉“腾”一声从椅上站起,目眦欲裂:“一派胡言!有何证据?!”

郑勤混浊的眼睛紧盯身量不高的少年——其实他认为梁颉与谁都不像,也正因如此,才可慢慢将他磨成理想的样子。

他猛得咳嗽几声,见梁颉慌里慌张往前欲探查他的情况,便挥手示意无碍,缓了半晌笑道:“有史为证。”

梁颉不服道:“有史为证?!史官自周弗后就只记他高风亮节明月清风的那帮旧事,其余春秋笔法含糊盖过,难道这也是证么?”

郑勤静静望着他,摇头道:“太年青气盛,还要多磨练——不早了,老夫重疾在身,就不陪梁公子清谈了。”

“你到底是什么病,还要那伽蓝血?”梁颉追在他后面高声问道。

郑勤并不答,他被下人推着轮椅,在江府门口停顿良久,留下最后一句。

“若有空,来郑家坐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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