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梦之于林妍,是母亲。玉梦之于她们这些从小被送进楼里的女孩子们,是严师,也是慈母。
玉梦对她们要求严格,逼着小姑娘们把百艺练的登峰造极。玉梦会骂她们,也会给她们讲很多道理。教她们女孩子也要自立自强,教她们自己的命自己挣,身处贱籍也不可自甘下贱。会耐心地和她们讲如何以柔克刚,讲处世之道,会亲身示范教她们防身,会告诉她们,软玉楼的姑娘不受外人侮辱轻贱。
平康巷、教坊司,一条街成百上千的姑娘,其实都很羡慕她们这些能进软玉楼的女孩子。同样是贱籍,软玉楼里出来的姑娘,就是能比旁处叫人高看一眼。
楚奕也知道玉梦在她们这些姑娘心里的分量,不然他当年也不会为了拿回软玉楼,最终仍是安排林妍下了清平山。更知道林妍身世特殊,玉梦对她有更多的疼爱宽容,就是仗着这一点,他才会一开始就选定了林妍。
楚奕坐回林妍身侧,伸手抱着她。林妍靠在他的怀里,说了她憋了很久,不能对夏莹和柳枝说的话——
“少爷,徐老太傅的后面,是妈妈。这一局,是徐老太傅和妈妈,联手给我设的。我以为我问心无愧,不怕他们造谣中伤,却……没想到真的是妈妈!”
这是杀人的困局,也是诛心的死局。
就这么血淋淋的把“人心本恶”的权力角逐真相撕裂在林妍面前叫她自己去体悟:
玉梦,自小把她养大,母亲一样的人,出卖了她;
平康巷,自小长大的地方,一样是贱籍的苦命姑娘,却用最恶毒的谣言诋毁她;
同僚,甚至有许许多多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满口的贞洁品行圣贤教诲,攻讦她;
旧部,因军屯严令动了他们贪腐的大好机会,联名弹劾她;
轩明,她订婚了五年的人,不信她、要杀她;
而布下这一切死局的,是徐老太傅,是所谓的“章华遗士”,她姥姥坚定的追随者,与卫老太师、康老夫人一样指引、教导过她的人。
而叫她认清这一切的方式,就是在世人面前剥开一个女子的尊严——不贞,不洁。
就这么**裸地告诉林妍:
不去争权,你连自己的身体,都做不得主;
不去争权,你连你自己的尊严,都保不住。
你甚至,连你自己什么时候**的,都不知道!
皇权之下,不进则退,退即死。
徐老太傅就是要用血淋淋的现实,摧毁她的“妇人之仁”,摧毁她多余的心软和顾虑,叫她的信念统统崩塌,经过这一遭涅火重生,做一个合格的——
皇权刀锋之下的执刀人。
是丢下对江北的顾虑以天下为赌、重拾军功与荣耀而活,还是抱着她坚持的道义屈辱地死,逼着林妍自己抉择。
楚奕小心翼翼地护了林妍这么多年的“赤子之心”,徐老太傅下起手来,毁的分毫不留情。
林妍哭着说,“为什么啊!”
她哪里对不起世人,要被这样围剿?
“少爷,”林妍哭的肝肠寸断,“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都是我的罪过!”
她一心要给世道公正,却不想,世道把最大的不公,给了她自己。
林妍放声大哭,哭哑了声音,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楚奕哑然。
楚奕知道,这一路上,林妍错的很多,大错特错。她不该遣散旧部全力支援北伐,不遣散旧部,小林党在,青衣军嫡系在,江南没有人敢动她;她不应该周济他粮草、不该送他玄同会,不该保他和谈,不要为了他与轩明为敌,这样,她就不会一步步失去轩明的信任与情爱;她不应该护她的姐姐、护王氏、护那些没什么用的弱小的人,就不会与林氏为敌,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甚至更早的时候,她就不该为平冤案脱良入贱,她能在玉梦的庇护下衣食无忧一辈子,就应该冒名顶替了林曦,去做川南林氏女……
就应该自私自利,管它什么战火遍地生灵涂炭,用枯骨成就伟业,世上无人能挡她脚步。
这才是权谋一途——
一将功成,万骨俱枯。
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成王败寇,而已。
可是抱着痛哭流涕的妍儿,这些话,楚奕不忍心吐口。轻拍着林妍的背,抚过她柔顺的发丝,只在心中恨轩明,你何其忍心!
“少爷,我好难受。”林妍抱着楚奕哭,问他,“我连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我……软玉楼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是谁!”
这问题一瞬间揪紧了楚奕,直叩问他的本心。
是他送林妍脱良入贱,也是他自以为护的好她,曾信誓旦旦地向楚婉、向卫老太师承诺过不会让林妍受到伤害,可……还是害到了这番境地。
楚奕喉头滚了一下,说,“是我。”
林妍突然愣了。
楚奕目光坚定,对林妍道,“是我,妍儿,是我的错,是我趁你醉酒的时候,没有把持住……我会负责。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别难受了。”
万籁俱寂。
林妍觉得耳鸣,头晕。
这个世界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是、你?”
“嗯。”楚奕点头,坚定地对林妍又确认,“不是别人,就是我。”
轰!
一瞬间似有什么在林妍脑海中陡然崩塌,她听见了山岳倾倒湖海倒悬的咆哮,也听见了最后一根悬丝绷断的细响。
林妍出身低贱,但有玉梦与楚奕,一个给了她风骨脊梁,一个给了她最温暖善良的年少时光。
徐老太傅未曾算到,他的诛心计,竟会在这一刻——
圆满。
“楚奕!”林妍登时暴怒,抓起枕头被子有什么抓什么都往他身上砸:“你混蛋!”
……
小丫头急匆匆地往苏辰柳枝的院子里跑,见了他两个与夏莹,说道:“王爷王妃,那两位客人,突然打起来了。”
“什么?”柳枝不可置信,“他两个怎么可能打起来?”
“大约是楚老四挨打。”苏辰说的很对。他摸着下巴,大概能猜到那个情种说什么傻话了。
夏莹已经往林妍的客房跑了,柳枝与苏辰紧随其后。
客房里,楚奕站着,由着林妍砸他打他。楚奕不躲,只是小心照护着林妍不要伤了自己。林妍怒火攻心,不住地又咳嗽起来,一面砸一面咳个不停,扶着架子咳嗽喘气,看的楚奕揪心,在她两步外站着,说,“我不走,妍儿,你想怎么都可以。歇一歇,不要气坏自己的身子。”
夏莹几个跑进来,就看见这样一副场面,林妍又咳又喘,涨红了脸、憋红了眼。夏莹忙去给林妍找药,问她,“你别急,这是怎么了?”
林妍缓了口气,盯着楚奕,浑身发抖,眼里全是愤恨。
林妍说:“我打死你。”
“成成成,你就算要打死他也得有这个力气!”柳枝扶着林妍,数落她道,“你看你,站也站不稳了没?先养着自个儿小命吧。”
夏莹质问楚奕,“你给妍儿说什么了?”看着林妍的样子她急,“你知道她病的有多重吗?这么刺激她,你要她命呀!”
“别说了,叫他俩都缓缓。”苏辰摆手,又去拉楚奕,“别杵着了,出去出去,你也静静。”真是……过不过脑子。
林妍气血翻涌,肝火翻涌,郁火、心火、怒火都在翻涌,都往头上窜、往肺上冲,一时气血逆行,突然一阵猛咳,“噗”地一下大口鲜血喷出,夏莹柳枝连声惊呼,林妍呛咳不停,那血简直要淹了肺,一口一口地向外涌。
楚奕霎时惊恐,冲过去,接了林妍昏倒的身体:“妍儿!”
林妍告病危。
那血简直是在往外喷,林妍吐了半盆的血,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脸色就青白了下去,陷入深深的昏迷。
楚奕说松原送来的药里有止血的,叫夏莹快找。夏莹见林妍那一口一口吐鲜血又憋气的模样慌得手忙脚乱,把松原送来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全拿出来,翻找的手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碰倒那个拿错这个,脑子都白了。楚奕看她慌了神,快步过去,一眼从一堆药瓶里找到了个拇指大的小瓶子,倒出两粒给林妍喂下,才算是慢慢止住了咯血。
柳枝与苏辰算是明白了先前夏莹说的“已经好多了”、“一到冬天能要半条命”是什么情景。
人能有多少血经得住这么吐?都是被惊出一身汗。
苏辰叫人拿他帖子把太医局里最擅急救与肺疾的太医都请来,又让人收拾客房去,请太医住下。
见林妍渐渐止住了血,呼吸也平稳了,楚奕才惊觉竟有些脱力。长缓了一口气,他对苏辰几个说,“多谢了,我在这儿守着她,你们休息吧。”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你可还行?”苏辰怕他撑不住,本就是昼夜兼程赶路来的,“你且去歇一晚吧,明儿再来,这儿有我们。”
楚奕道,“我不放心。”
苏辰叹气一声,就不再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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