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玉京满城飞花。
昨儿飘了一夜大雪,晨起,只见钟萃湖心白茫茫一片,枯树茕茕孑立其间,飞鸟掠过,惊落一地残雪。
徐星轸打开客栈的窗子,直到湿冷的冬风混着梅香贯入鼻腔,她才有了落地玉京的实感。
五年时间,她早已习惯筇州的粗犷干烈,而繁华的玉京,只是记忆深处遥远又破碎的梦。
马车晃晃悠悠地进城,在地上留下一长串车辙印。
“昨日绮梦,镜花水月;旧时楼台,一念倾塌。”
路过歌台时,徐星轸听到伶人们这样唱道。
要说这填词的人倒是有些意思,没个肝肠寸断的鸳鸯债,写不出这般怨词。
车夫扯了缰绳,放缓了速度,问道:“娘子,需要把帘子掀上来吗?今儿城里可热闹了,荆国公和崔大人的爱女成婚。您这风尘仆仆从外地来的,怕是不知道吧,也沾沾喜气呗!”
“荆国公。”徐星轸咀嚼着这三个字。
“就是咱公主的儿子,这母子俩……啧啧啧。”他压低了声音,“权势滔天!他这排场可比东宫当年还要再奢华几分……”
车夫还在侃侃而谈,可徐星轸却再没搭腔,这些宫闱秘事,权势纷争,她这个当事人或许比他还要清楚。
荆国公重症失忆,多年后在筇州与她这个前任重逢,没认出来不说,还特邀她去参加喜宴,这情节简直比瓦肆说书先生的还要精彩曲折几分。
不过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像他们那样的人,势必要名垂青史,哪怕千年万年后,仍旧有人会记得这段传奇,而像她这样的人,只会沉入历史洪流,寂寂无声。
世间孽缘,都是这样,有头无尾。
据说荆国公爱妻如命,特地从邻国邀来一位金发碧眼的画师为两人作画,光是颜料就价值连城,就更不必说嵌在上面的金银宝石。
“狗男人。”徐星轸看着摘星楼上的巨幅画报,暗骂。
马车驶入深巷,路过一间不起眼的茶叶店,徐星轸叫停,并给了车夫一块银铤。
车夫当下眉开眼笑,简单推脱了两句,却丝毫没有往外递的意思。
“收下吧,荆国公大喜,我也跟着乐呵。”
徐星轸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虽说如今算个富商,但平日里倒是十分节俭,偏是到了玉京城,如同中邪一般,非要豪两把,似乎有点找场子的意思,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场子。
“徐娘子。”掀开帘子,掌柜的立刻迎了上来,“徐娘子一路舟车劳顿,先喝口热茶。”
“不了。”徐星轸摆手,“刘掌柜,我这儿有个东西,放下就走,记得帮我送到国公府,祝他大喜。玉儿这些时日,实在麻烦你了,我来接他回家。”
这才是她来玉京城的目的,参加荆国公的喜宴只是顺道,送礼也只是为了感谢他救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小公子在后院。”
“我去瞧瞧他,大半月没见了,他只在信中说玉京好玩,也不说想我!这臭小子,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徐星轸话音未落,便见一个伙计匆匆忙忙赶过来,“小公子不见了!”
“什么?”徐星轸拍案而起,神经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
月倾台,李澈一覆手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不远处的甜水巷。
他的身后是装潢雅致的房间。屋内炉火极旺,雕花木窗虽大开着,却透不进寒意。
墙上挂着几幅水墨丹青,山水之间,云雾缭绕,松涛阵阵,泉水叮咚。
伶人们一人一案,围坐房中央,弹奏荆国公亲作的唱词。
“弹错了。”
荆国公突然开口,没有回头却仍旧把角落里弹琵琶的小娘子吓得一激灵。
这活阎王向来神叨,不比周郎儒雅,曲有误,怕是命难顾也!
可这也不能全然怪她,谁大清早天不亮的就把人薅起来弹不熟的新曲儿呢?
更何况,这位爷今日大喜,却穿了一身晦气的白衣,公主都快要把玉京城翻个底儿朝天了,他还在这儿悠哉悠哉地听曲,莫不是要逃婚?这么重磅的消息,怎能不惹人好奇?
“荆国公息怒,我……我……”她连忙跪下。
“罢了,爷今天心情好,遇上了这五年中最大的喜事,不与你计较。”李澈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说喜却不见喜,那调笑阴阳的语调当真叫人不寒而栗。
“谢……谢荆国公赏。”她哆哆嗦嗦地回到座位上。
“主子,事情已经办妥了。”付雁西推门走到李澈一跟前儿,附耳说道,“人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到对面巷子里蹿出几个面色堂皇的人,为首的是个俏娘子,眉如远山含烟,眼若秋水盈盈,只挽着一个随意慵懒的堕马髻,着一身烟青,古朴雅致,是世间少有的殊色丽人。
李澈一在见到那张脸的瞬间便瞳孔紧缩,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身侧的案几上,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就这样可怜兮兮地晃了两下,便直直地坠地身亡。
午夜梦回,那个反复出现又决绝离去的模糊背影终于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
那个让他咬牙切齿地恨着、爱过、求不得、放不下,几经波折忘掉又想起的女骗子!
李澈一只觉此刻脑袋充血,仇恨和兴奋撕扯着他,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猎物掉入陷阱,被他所囚的模样。
-你熟悉的那个李澈一回来了。
伪装被当场拆穿,她会是什么表情呢?一定会故作镇定的嘴硬一番,说自己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说她一直爱的人是他。
她不是向来如此吗?长袖善舞,谎话连篇。
“走,今天咱也当个名角儿,过过戏瘾。”李澈一大手一挥,甩了一地金豆子赏给这群奏乐的伶人,随后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付雁西一路小碎步,紧跟在李澈一身后,终于在上马车时犹犹豫豫地问道:“主子,那公主和崔家那边……”
李澈一抿嘴不语,递给他一记眼刀。
“是属下失言。”
直到荆国公的马车消失在拐角处,付雁西才渐渐回过神来。避风的地儿,他穿着厚重,却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蓦地,抬眼望向不远处摘星楼上摇摇欲坠的巨幅画报。
“看样子,这是全都想起来了。马上!玉京城就要被他搅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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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星轸心急如焚地搅着衣角,听伙计说,掳走玉儿的人身手不凡,训练有素,明显是有备而来,关键还操/着一口筇州腔,若非未除尽的逆党余孽,还能是什么。
挑着荆国公大喜的日子,在玉京城捣乱,这群亡命徒也是疯了,若是玉儿的身份暴露……
“那准备马车的人到底好了没有?”徐星轸再次催促道,语气中充满了急切与不安。
“徐星轸。”冷不丁的,身后传来这样一声。
慵懒的腔调,勾人的尾音,这个感觉陌生又熟悉,令她心头一紧,蓦地,脊背发凉。
“荆、荆国公。”她转头,结结巴巴地开口。
可两厢对视,徐星轸并未察觉到有任何不妥之处。
他的眼神平静温柔,一如昨日。
两人依旧是萍水相逢的玉京李大人和筇州俏寡妇,而非当年的纨绔李澈一和孤女徐星轸。
“为何如此焦急?”
温柔的声音打消掉徐星轸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她想,可能是自己着急上火过头,幻听了,毕竟他都失忆那么多年了……
“荆国公可否……”
“先上来再说。”李澈一朝她伸手,谦谦君子,温文尔雅。
徐星轸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他挑眉。
她胸中有一万个疑问,比如大喜的日子荆国公为何着一身白衣?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为何……
“那就多谢荆国公。”
只要徐星轸细细琢磨一下就能找出真相,可当下形势逼人,实在由不得她多想。
她的手搭上他的,这细腻丝滑的触感同记忆中的一样,李澈一佩服自己的自控力,没有当场将这双柔荑紧握住狠狠摩挲。
美人低头入帐,没能看到老狐狸嘴角扯出的一模意味不明的笑意,那眼底汹涌的情意宛如迸发的火山、狂奔的激流,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眼前人吞噬殆尽。
可这一切暗涌,又在徐星轸抬眸之际,瞬间化为乌有。
“看你神色慌张,额间淌汗,可是遇上什么急事?”
李澈一一边问着,一边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同她拉近了距离,随后又握着帕子,关切地朝她伸手探去。
他这般动作,令徐星轸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
可不等她迈过脸去,他的手指便在她的耳尖处来了个急刹车,然后规规矩矩地将帕子放到她手里。
完全的君子行径,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反倒让徐星轸惴惴不安,怀疑自己对即将成为别人丈夫的人仍旧抱有幻想。
“玉儿他……”
李澈一:一个字,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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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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