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沈雁终于心满意足地捧着手里那些书信睡去。白无忧确实想他,书信如雪片一般连篇累牍地寄来,有些是撒娇般的抱怨,有些是他们分开后楚庭发生的种种故事,还有些书信里没有字,只有随手点染的一些小幅画作,如她惯用一般,行云泼墨,潇洒不羁。
不拘紧要或不紧要的,只要是她手书,他概都读过两三遍,不单知道她在楚庭,急迫地等着他回去,更知道了为阳城主已暗中集结数千军队,扼守芙陵以北数道雄关,只消她一道亲笔谕旨,便可南下收回芙陵。余萍城主亦打通了落木岭和甬江沿岸各处,专供楚庭、守江勤王大军北上。沈雁急迫地看着这些纸片,从自己指间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分辨,思考还要多长时间,他便会跟自己所爱之人一起,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旧日子里去。
这中间木芳进来过一次,告诉他派出去的几艘空船——插玉香球花的那些,都已经被人远远地盯上过,盯着的人虽很谨慎,但架不住大船故意挑拨摩擦,如今,江上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沈雁便令他到江上去,收回散落的旗子,伺机插在公孙氏商船上,引来梅氏截击公孙商船的假相。
“虽不定什么时候,或在今日,或在明日,他们不可能按着不动。若不动,便继续挑唆,凡有载火-*/3药商船之地,我们都要去人,只要两家势成水火,这事就好许多了。”他将双手合在身前,从容笑道。木芳愣了一下,一个大小伙子看着他竟然还脸红了些——这小子自幼在梦山、灵素这类心较玲珑多一窍的人尖子身边长大,人物好,见识高的人,总让他发自内心地崇拜,所以这些日子他对沈雁的崇拜也有增无减。
他脸红完了,慌忙应了好几声,江上插旗去了。沈雁看他这样,知道这事多半他会办得妥贴。而他刚一消失,那个从容微笑,心机叵测的年少公子就消失了——公子本人还没习惯时时刻刻带着这样一副面具,如今他只想捧着那些信,数着上面或是唠叨、或是轻言软语,或是枯燥的军报,聊慰寂寞长夜。
他心里想,不会再有多长时候了,他已铺好了路,而白无忧踩着这条路,如她开国祖辈一般夺取天下的能力,他不怀疑。
他将紧要的信揣在怀里,又将那些难得柔软的情话(自然,柔软是招白无忧的标准来)看了又看,直到倦极,随手一撂,沉沉睡去。红蜡头不知何时烧尽了,软在银碗中,在小银龙的下巴上聚了一小块蜡棱,如一把小小血剑。
次日平明,倒是公孙玥爬着窗把他给敲醒了。
“天这样亮了,还睡不睡?”清亮的声音一把风铃似地在他窗外响,沈雁半睁着眼爬起来,迷糊间怀里手里的信纸洒了一地,唬得他当即就清醒了,赶紧满地捡着都收起来。还没收到一半,公孙玥进来了,他只得团了那些纸,都用脚扫到桌子下面去。
“这是怎么呢?”姑娘打量一圈,笑问,“搂着纸睡觉?”
沈雁低头不语,她又语出惊人,“我看看是什么书?”接着伸手弯腰,便要够地上那些纸团子。沈雁立时慌了手脚,顾及她女儿身份,又不敢伸手,只能出身子在桌屉前头拦着,直着脖子往外叫,
“——雪江!雪江兄救我!”
道衣青年举步走近,轻轻握住公孙玥的手,“别难为他。”
沈雁用感激的眼光看着救命恩人,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公孙玥前后甩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地指,“他脸红了,定是情书!”
虽然沈雁怕她看,为的倒不是这个。
雪江听罢,回道,“是情书不是更不该看?”他拉公孙玥退出安全范围,“你一大早就来招惹人家,也不知人家烦不烦你。”
“不是招惹他。”公孙玥乖乖被他带着走,连沈雁都看住了——自从被白无忧一刺激,愤而前来公孙宅,这短短几天过去,公孙玥好像已对他言听计从;虽说以前也差不多,但基本以小姑娘穷追猛打为主,雪江避之不及为辅,如今二人的相处方式,可就自然多了。
沈雁不动声色地摆了张凳子挡住桌屉,笑道,“那么,小小姐来找我究竟何事呢?”
“今儿晚上长江祭月,你跟着去罢。祭完了就放你回楚庭找夫人去。”公孙玥清脆地回道。这事儿她惦记许久了,纵使沈雁心里如今再没玩乐的心思,也给她说的少不得放在心上。他含笑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公孙玥又沉不住气,对他炫耀,“我特跟哥哥要了一只新船,还没下过水呢,到时下水、放烟花、祭月亮,三个热闹的事一起做,你们看多好?”
她说话的模样太过天真,屋里年长她几岁的两个男孩对望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要我说是太热闹了些,当心闹过了头不好,你看人家梅二姑娘,白氏公子和夫人可不都回去了,当是嫌你太闹腾。”
提起这一茬,公孙玥又想起梅二小姐夜宴之后先行离去这回事,又对沈雁道不找别人,只找他分证。沈雁以为她知道了二人观月楼上夜谈的内容,有些慌张,又不知如何答她。正筹措间,岂料公孙玥又道,
“要不是你找她半夜出去做什么诗,她何至于染了风寒,前几天给我写信,现在还躺在家里不得出来……我只找你要人。”
沈雁失笑——梅二就这样跟她的小朋友解释,倒免了他辛苦费神的功夫。三个在屋里笑谈到中午,公孙玥又拉着两个男孩去用午膳,因为惦记着晚上那顿,所以中午这顿吃的倒是三心二意。随便往嘴里填了点东西,她又一刻闲不住,歇了茶,向嫂子身边的大丫头松桃去讨了三个缨络,两个是绛红,一个是紫金色,都打成满月形状,四面用金丝线穿起九颗小珍珠,应着南天九星——祭月的这一天,守江楚庭一带都打这样的缨络子系衣服,只不过公孙家大丫头手底下的阵线更精巧些,用料也更讲究,显富丽,小妹把紫金色的给了沈雁,两个绛红的留给自己,和自己的心上人。
看看日色昏昏,将近傍晚。月色升得早,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便如银风般孤悬天边,日月之光同时洒向大江,在江水上交会,沈雁在他休息的那张小榻向窗外望去,只觉得月色鲜明,日色却格外昏暗。
看来晚上确实要到了。
他拂袖站起身来,换来芳草举步跟在身后——公孙玥等不得,拉了雪江早早搭小船沿江往江心青蛾岛上去,预备在那里换大船。人虽走了,仍旧闹得整个府里不得安生,又让人驱小船在后,沿途伺候火灶、点心果子。
看看天晚,沈雁也乘孤舟,并数名随从,趁月前往青蛾岛。
月亮又大又圆,追在他身后照着,太阳却仍不肯落,以死光亦照向江面,几只船在远处幽灵般地漂过去。
他一下小船,却不见一个熟人,唯见公孙夫人静候,带着些平常在公孙宅中有一面之缘,亲近伺候的使女和侍从,见他下船,即便迎上来设酒摆下点心。
“接您的船还没有到,请您在此稍候。”侍儿将佳酿倾入杯中,轻声浅笑。青蛾岛上,遍植淡绿银皮风花树,此时日色沉降,月色高升,整个小岛都笼罩在浅青色的雾气之中,飘渺不定。沈雁估摸着这就是“青蛾”一名的由来,青色花瓣在日月交辉中缓缓飘落,宛如霰雪,飘曳飞荡,纷其无垠。
远处浅滩上,一只点着枯蚌小灯的渔船游过,打渔少女踞坐在鱼篓旁,轻声哼唱起祭月的歌谣。
“月正好,人相思,
幸得相逢年少时,
春彩堂中留别处,
莫忘今夜小佳期
……”
声音空灵美妙,回荡在江边浅滩之上。
“可这太阳还没落下。”沈雁对芳草笑道,“这就不知道是祭日还是祭月,岂不乱了套了?”说话间公孙玉荣也姗姗来迟,下船环顾一圈便皱起眉头,
“小小姐呢?”他问道。
夫人面对着他,勉强微笑了一下,“说自己等不得,先搭旁的船往碧壶岛去了。”
“什么船?”
“咱们的商船,没什么要紧的。”
这就是这对相看两厌的夫妻之间唯一的交谈。公孙玉荣自去沈雁对面坐下饮酒,夫人如游魂般穿行在浅青色的风花之间,沈雁一边防备职场骚扰,一边心不在焉地盯着天边那迟迟不肯落下的火日。
他们等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打鱼少女一直在歌唱,
“莫忘唷,今夜有佳期,会在小桃枝……”
她将妹妹从船里抱了出来,小姑娘不过两三岁的样子,晃着两条小腿,垂在水里玩耍,姐姐急忙帮她将裤脚挽上去,见公孙氏夫人从树丛中“游出来”,又忙不迭地伸长了脖子喊道,
“君夫人,今夜有佳期诶——年年有今日!”
声音清脆,似银瓶乍破在江面,公孙夫人垂眸,吩咐侍儿过来,照祭月节这天的规矩,将一串银钱儿洒在她船头。
少女合十,向青蛾岛方向拜了拜。月亮终于跃出江面,血红的太阳却“咕咚”一声沉了下去。
同时,遥远的江上忽然一声震响,火光冲天而起。
这就叫——我不杀伯仁,不过小沈的行径比王导恶劣多了。他不是单纯的不作为,而是在两家中间拱火,这种行径是绝对洗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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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变坏了变坏了。这种司汤达/德莱赛式好人变坏记我好像已经连写了两本,有点审美疲劳了,那下一本就……写个从头坏到尾的!(打出去拖死!)咳,说正经的,确实不能只写一种剧情套路,下一部一定要换换口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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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章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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