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与橘子

（一）

“苹果。”

如果你问兔子它最喜欢吃什么，它一定会这样回答。

不只是它自己，这一群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兔子族群祖祖辈辈都喜欢吃苹果，后来它们就不再尝试别的水果，只吃苹果了。

因此兔子从出生下来就被告知，自己最喜欢吃的就是苹果。

兔子最引以为傲的是它继承着这片草原上最大的私人苹果园。

看到在苹果园忙碌的兔子，其它的兔子们总是会投来艳羡的目光。

“它真的很爱它的苹果。”兔子们由衷地感叹。

于是兔子也更加深信自己真的很爱自己的苹果。

兔子深爱着苹果，兔子的苹果也深爱着爱它们的兔子。

最近的苹果们正在生长期，身体愈发娇贵，时常喊渴喊饿喊热，兔子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守在苹果们身边呵护它们，这样苹果们还不满足，有一天，一只苹果对兔子说：“我们想喝海水！”

另一只附和道：“听说海水非常好喝！”

“可是海水不利于你们的生长啊。”兔子耐心劝道。

苹果们纷纷任性地叫嚷道：“我们想喝海水！兔子，去吧，去把海水带回来！”

拗不过苹果们的兔子只好收拾起行囊准备出门去寻找海水。

“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现在的苹果还不到成熟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个橘子你拿着吧，是从我来看你的路上偶然发现的橘子树上摘的。”兔子的一个前来送别的朋友对它说道。

兔子看了一眼，一个皱皱巴巴麻麻赖赖的丑橘，安静地窝在朋友的手中。

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懵懂无知，前途未卜。

“不需要。”兔子拒绝了。

怪丑的。这是兔子对橘子的第一印象。

但是兔子的朋友出于对它的关心，趁它不注意，还是将橘子悄悄放进了它的行囊里。

（二）

兔子们外号“飞毛腿”，这只兔子跑得尤其快，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兔子一口气跑了几百公里，然后发现自己迷路了。

它早已跑出了草原，等它停下来开始观察四周，它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片不知名的沙漠。

这是兔子在沙漠迷路的第七天，粮食吃光了，水喝干了，兔子坐在沙子上将行囊翻了个底朝天，一只橘子从包裹里掉到了地上。

“啊，你好。”橘子好奇地看着兔子说。

兔子诧异地看着橘子，这只橘子是怎么跑到自己行囊里去的？

“你好像很渴，”橘子留意到兔子干裂的嘴唇，“你可以吃我哦。”橘子剥开自己的外皮，取出一瓣果肉递给兔子，“我叫小静。”橘子脆生生地答。

“我迷路了，”兔子直白道，“可能快死了。”

橘子一点儿也不悲观，它在地上滚来滚去，“看，这是骆驼的脚印！跟着骆驼的脚印走，我想我们能找到水源。”

看着圆滚滚的橘子，兔子思念起了它的苹果们，离了它，不知它们过得可好？晚上有没有乖乖睡觉？有没有吵架？真想快点见到它们啊。

“好，先睡一觉，明天出发。”兔子找到一片荨麻地，决定在这里将就一晚。心心念念着苹果的兔子很快在疲惫中睡去了。

一旁的橘子偷偷睁开眼睛打量兔子，它看到兔子长长的睫毛浓密卷翘，耳朵乖巧地垂在脑袋两侧，身上毛皮像冬天的雪一样洁白，眉头微微蹙着，似乎陷于什么纠结的梦境中。

它真好看，像天使一样，橘子想，它不会成为我的兔子，我也配不上做它的橘子，但是它是我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从这一刻开始我决定守护它。

我会尽我自己的力量，让它得到长久的幸福。

（三）

早晨醒来的时候，兔子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荨麻做的外套，柔软的质地穿在身上很舒服。

“喏，快吃吧，吃完才有力气离开。”身旁的橘子见它醒了，递过来一瓣果肉，似乎已等待多时。

“你做的吗？”兔子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问。

“嗯，我很擅长做手工哦。”橘子说，“风沙把你身上的毛都吹乱吹脏了，我想让你的毛皮永远保持干净柔顺的样子，毕竟它们那么美。”

花了一个通宵缝制衣服的橘子脸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两只小手在生生薅去荨麻上的刺时被划了很多小口。但是橘子没有说，兔子也没有注意。

“走吧。”兔子扯了一根荨麻杆当拐杖，橘子就跟在它后面。即使步行，兔子速度也快得很，为了能追上兔子，橘子的身体被砂石划了好几道，汁水也流出来些，然而橘子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努力让自己跟上兔子的步伐。

兔子没想过停下来等橘子，也不觉得应该停下来等橘子。除了苹果，兔子从来没有关心过别的东西。只是一个对自己无关紧要的小橘子而已，兔子始终是这样认为的。

“你有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橘子看着始终心事重重的兔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苹果。”这样说的时候，兔子脸上头一次露出橘子从没见过的神情，甜蜜的，感伤的，跟这些天来沉默着风尘仆仆赶路的样子完全不同。

橘子愣怔地看着沉浸在思念中的兔子，卑微地连嫉妒的情绪都不敢有，那些在温室中长大的苹果娇嫩而高贵，只有它们才配得到兔子的宠爱。

但内心还是有一根小刺，将橘子小小的心脏狠狠扎疼了，那痛楚比被荨麻扎到要痛一万倍还多。

但兔子这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狼，出现在了它面前。

兔子掉头便跑。

兔子跑得很快，然而对方也不慢，虽然兔子企图甩掉野狼，但不消片刻它还是被野狼用利爪按在了身下。

“要……死了吗？”兔子认命地闭上了眼。

“嗷呜——”想象中的痛楚没有到来，耳畔传来野狼凄厉的惨叫声，兔子睁开眼，发现野狼一只眼紧闭着，鲜血从里面汩汩流出。

“快跑！”橘子大声喊它。

来不及细想，兔子趁野狼吃痛松懈之际奋力挣脱开野狼的束缚，将一旁的橘子一把揽在怀里狂奔起来，一直奔到日暮西垂，再无被追上可能时，兔子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你怎么做的？”兔子问橘子。

“用种子呀。”橘子狡黠地朝它眨眨眼。

兔子突然觉得这只橘子有点可爱。

“给你，吃橘子吧！”橘子照例递给它一粒橘瓣。

（四）

兔子继续往前走，当它习惯性地将荨麻杆往地上一戳，却发现触感并不像在沙地上一般松软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沙漠。

兔子很激动，它下意识地找橘子，却发现橘子不在身旁，它回过头来，看到远处橘子还在艰难地向这边滚动着。

“来，我带着你。”兔子向橘子伸出了一只手。

看到兔子伸过来的手，橘子觉得自己感动得就要哭了，不用，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啊，我对你好就可以了。

橘子连连摇头。

我要守护它！我不能在它面前表现出自己柔弱的样子！

看到橘子不愿意，兔子也没有强求，它似乎并没有什么强求的理由。

而且，它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目的地。

破晓将至，海与天的连接处白光越来越强，太阳缓缓升起来了。

兔子和橘子并排坐在沙滩上，四下安安静静的，只有白色的浪花一层层拍打在海岸上的声音，以及空中海鸥的啼叫。

这场景会是橘子此生都弥足珍贵的回忆，橘子内心悸动不已，它忍不住偷偷去觑身旁的兔子。

"你有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被兔子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橘子眼睛慌慌张张地瞥向别处，眼底浓烈的情绪消散了些，它望着远处的天际线，思索许久才开口。

“授我花粉的蜜蜂，灌我养料的土壤，此时此刻的日出。”

和我身旁的你。

“你有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是橘子曾问过兔子的问题，兔子只是随口一问，并无它意，橘子却用了十分情意去认认真真地答。

那些情绪复又翻涌上橘子的眼眸，浓烈到令人无法忽视，然而望向大海不知在想什么的兔子始终没有看到。

（五）

取好海水后，兔子带着橘子很快回到了苹果园。

它知道自己出发时走错了路，所以当它回来的时候，它是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因此它看到了那个自己从没有留意过的苹果园后面的角落里，原来竟不知何时长了一棵橘子树。

“这儿是你的家吗？”兔子问。

橘子点点头。

兔子便把橘子挂到了树上，“我到家了，再见。”

橘子依然点点头。

它不能有所期待，它知道自己不配有所期待，它只是一只小小的丑丑的橘子啊。

兔子依然在自己心爱的苹果园忙碌着，它的苹果们依然日日向它表白，日子一如既往，可兔子却觉得不再像往常一样满心欢喜。

橘子，好像也很好……吃？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吓得兔子赶紧环顾四周，就好像那些苹果们可以看到它这背叛的想法一样。

可是这样的想法一冒出头，就像雨后春笋一般疯长起来，兔子只好努力压制住它。

我喜欢的是苹果，只喜欢苹果。

兔子这样告诫自己。

橘子回到树上以后，时常回忆起和兔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它觉得那是它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有这段岁月在，橘子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很知足。

我曾经和那样优秀的一只兔子在一起过呢。一这样想，橘子就觉得甜滋滋的，忍不住挂在树上晃荡。

“可怜的小橘子。”其它橘子却纷纷为它感到不值，心疼地摇头叹息。

有一天，一只兔子经过橘子树下，看到了挂在树上的橘子。

“哇，多美丽的一只橘子呀。”兔子说。

这是一只来自异乡的兔子。

橘子不觉得说得是自己，直到它发现兔子在用赞美的目光注视着它。

“我美吗？我很丑的。”橘子不好意思地对兔子说。

“当然啦！在我的家乡，所有的兔子都喜欢橘子。你简直太美了，又美又可爱，像一个小公主。”

从来没有人说橘子是一个小公主，橘子好喜欢这个称呼，但它还是说：“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完整了，你也不介意吗？”

“完整的你，不完整的你，在我眼里都一样。只要是你，我都很喜欢。”

“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兔子了。”

“可是你不幸福。何必假装坚强，你只是一个小橘子啊，你会有一个对你很好的兔子的。我愿意当那个对你很好的兔子，”兔子伸出了手，“你愿意跟我走吗？”兔子说得很温柔，它又有一点羞赧，“我只是一只背包客，要回到家的话，可能要走很远的路哦。”

橘子回头看向在苹果园里的兔子，兔子远远地背对着它，似乎在欣赏它的那些苹果。这么多年橘子一直注视着兔子，可是兔子从来没有回过头来看它一眼。

它终究是只喜欢苹果的，橘子想。

于是橘子主动跳到了这只异乡兔子的手上，“我叫小静。”“我叫青山。”名叫青山的兔子看着它和煦地笑。

（六）

兔子心里的念想愈来愈热切，它本来要按照往常一成不变的路线去苹果园，不知怎么就绕到了橘子树下。

但那只橘子已经不在了。

不，我不是为了找那只橘子，我只是想吃橘子了。兔子这样对自己说，好像这样说，它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似的。

兔子连着吃了好几天的橘子，它突然觉得橘子也挺好吃的，苹果们也渐渐察觉到了这一点，它们很生气。

于是在又一次兔子在苹果园吃橘子的时候，苹果们忍不住质问兔子：“你在做什么，兔子？你不是最爱我们了吗？那些丑丑的难吃的橘子有什么好的？”

兔子沉默着没有说话。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吃橘子？兔子第一次在心里这样问，但它没有说出来。

这天兔子又来摘橘子了。

“啊，你好。”当这只橘子被摘下来的时候，它好奇地看着兔子说道。

兔子心震颤了一下，恍惚间它以为是那只橘子，可它知道不是。

它将橘子紧紧抱在怀中，它觉得心脏的位置空虚太久了，这样抱着橘子的时候，好像可以填满一些。

橘子甜滋滋地被兔子抱在怀中。

“你唤醒了我，要对我负责哦。”

“嗯。”

兔子走进苹果园，那些苹果看到兔子怀里的橘子嫉妒得发狂，“你到底喜欢苹果还是橘子？”它们再次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兔子沉默不语。

“看不出来吗？它曾经喜欢你们，但它现在喜欢我了。”橘子骄傲地说。

兔子依然沉默着。

苹果们气疯了，它们纷纷从树上跳下来狠狠地砸到兔子身上，这样做让它们觉得十分解气。

兔子承受着四面八方的袭击，它痛到站不稳，被砸到重重地摔倒在地，但它始终把橘子紧紧地护在身下。

“我喜欢，橘子呢。”兔子终于喃喃地说出了口。

（七）

兔子将身上的伤养好后，便不再去苹果园了，它将苹果园交给了自己的朋友来打理。它开始照料起苹果园后的橘子树，想将橘子树发展成一片橘子园。

那只橘子依然呆在它身边。

“你不可以吃我哦，我会很痛的。”橘子对兔子说。

“原来……会很痛吗？”

“当然啦，那可是我的肉啊，每一片都连着心脏呢。”

兔子想起了某只橘子，心里瞬间难过起来。

“不会吃的。”

橘子不是总呆在兔子身边，橘子喜欢四处玩耍。

“你是谁的橘子？”有兔子问。

“不咸，我是不咸的橘子。”

“什么？是苹果园的那只兔子？竟然是一只兔子！一只兔子养了橘子！”

“你那么大惊小怪的做什么，兔子说它最讨厌苹果了，它还将它种的那些苹果全都砸到地上去了呢。”橘子笑嘻嘻地说着假话。

这事很快在周围传开了，兔子们都很愤怒，表示自己受到了欺骗和背叛，它们都没有想到兔子是这样的兔子。

一天橘子遇上了一只独眼的野狼。

“啊！一只橘子！让我看看是不是兔子身边的那只橘子？”野狼不怀好意地笑着打量它，但紧接着它露出失望的表情，“不是那只橘子。”

“什么？它曾有另一只橘子吗？”橘子酸酸地问。

野狼敏感地捕捉到了它的情绪变化，眼睛骨碌一转，心里敲起了算盘：“是的，它对那只橘子可不一般哦。”

橘子不开心地撅起了嘴。

“你似乎跟兔子有过节呢，你想再见到它吗？”橘子赌气地说。

野狼的眸子亮了起来。

（八）

兔子在那片它规划好的橘子地上翻新土壤的时候，突然受到了攻击。

它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感觉自己被锋利的牙齿咬住，那动物似要将自己撕碎，兔子很慌乱，挣扎着要逃跑，它发现橘子就呆在一边，急切地喊：“橘子，这儿有危险，你快跑！”

橘子没有动，反而很好笑地看着兔子。

现在它不是兔子的橘子，而是野狼的橘子了。

兔子感觉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族群里的其它兔子闻讯赶来了，它们将野狼赶跑，但也仅仅是将野狼赶跑而已，它们并没有去救兔子，因为兔子背叛了它们，而且兔子也已经救不活了。

兔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橘子园里，身上布满伤痕，那曾经被某只橘子由衷赞美的毛皮被撕扯掉了大部分，露出里面红色的肌腱。

它感觉意识越来越涣散，眼皮越来越沉重。

这个时候，一只橘子的身影却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兔子突然想明白了。

原来它不是喜欢吃苹果，也不是喜欢吃橘子，它只是喜欢那个曾经在它身边短暂待过的，执着又勇敢的小橘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