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风紧。
一片苍茫的白裹挟了天地,风卷雪落间,缘起缘灭。
如电银光在雪幕间飒然而过,仅留残影如幻。继而,一缕血线斜溅而出。雪落在刚刚舔过血肉的刀锋上,瞬时染得殷红。
白取之于雪,红萃之于血。这是这片雪原亘古不变的理法。
在这如若崩弦的间隙,萧尘透过睫毛上凝着的冷霜,死死盯着对面灰袍人满是血污的狠戾面孔,透过他看见了自己同样狼狈狰狞的模样。
过度用血的疲惫感让他整个人都在暗暗发颤,若不是虎口已被血水牢牢冻在刀柄上,他都怀疑这已快成枯朽之势的手还能否握得住苍风。
灰袍人似也察觉到这一点,哑声嗤笑道:“以血代魂,你还能撑得几时?”
“足矣杀你!”
萧尘冷冷扔出四个字,不同他分心,勉强化出一股魂力暗暗凝在苍风之上。
“老实受死,我还能放你那三魂回虚之地投胎!”
灰袍人嘴上似在打着商量,但手里却突然发难。剑身上陡然爆出三尺烈焰,仿若千手红莲,吞风噬雪袭来。
萧尘握紧苍风向地面一旋,挟着一道雪暴向那火芒破去。
两招交错之间,水雾霍然爆开。
几滴水珠跟着擦过萧尘的额头,留下深深血痕。
但他不敢分神,双眸一凝,于茫茫中瞥见一线红光,提刀迎上,果然捉得锵然一响。
但很快他就感觉手里一轻,竟是他的苍风断了。
以血代魂得来的魂力终究不如玄窍化灵来得精纯。
若换作旁人,断了兵器便会乱了方寸。但萧尘早习惯以断刃搏命,他身形毫不凝滞地躲开那灰袍人迎面劈来的刀锋,借着旋身的力道,刀断意不断地将苍风挥出去,握刀的右手随之发狠似的在刀柄上死命一攥。
最后一点精血灌入印阵,那断刃又被生生催逼出几分,直凛凛地刺向灰袍人胸腹。
只可惜刀尖传来了一丝让人心颤的黏滞感后便不再向前,萧尘这一刀是来得突然,但还是被灰袍人徒手握住了刀刃。
止住杀势后他忙凝起一团火,向萧尘迎面烧来。
可他不知道,萧尘等的便是这一瞬。
耳边坠着的无愧倏然一闪,一道阵法随之铺开。就见那火焰忽然凝滞在半空,明明是燃烧的模样,却如被冰封。
而下一瞬,火焰转为一团风雪。
风雪飞旋着切下,只是一息便让那人捉着刀锋的手离了肉身。
萧尘也在这一瞬崩起了全身的力,重重抵着刀柄后端向前刺去。冷薄的刀锋穿透那人胸骨,磨出一串令人齿寒的声音。
接着,萧尘将埋进血肉里的锋刃一拧,向下破去,直到刃前一空。
灰袍人仰面倒下,软雪吞了他坠地的声音。
血沫和着白雾不断从他口中溢出,直到最后一丝雾气消散前,他都在不可置信地望着萧尘。
似乎就连死都无法让他相信,眼前这个连玄窍都未开的少年,竟靠着一把残破断刃和那等微末术法就了结了他的性命。
见他终于咽了气,萧尘手中的苍风也随之掉在地上,甚至轻松扯下了些许皮肉。
可他已感觉不到丝毫痛意,垂眼看去,才发觉右臂已经彻底枯朽,如经历了百年风霜。
他想去捡回刀,但身形却不受控地跟着一晃,直接跪倒在地上。
视线中的一切都开始泛黑,濒死前的幻觉如无数双手缓慢无声地拖着他沉沉下坠。
但那段血色场景就像把不肯安分的刀子,又尖又利地在脑中反复磨着他。
那是十多条人命……
耳边,萧尘再次听见那些骨肉里爆出的闷响。
一时间他又见到了许老伯那张被箭矢击碎了大半的脸,以及被一道击碎的,他嘴边未说出的话。
箭雨之下,一条条人命就似一只只被无心碰掉的杯子,乍然碎裂。
迸溅的碎片无穷无尽,和着血色一道落成场黏腻的雨,萧尘走得满身泥泞,但不肯也不甘就这么停下来。
他必须得找个地方藏身,先活下去。
萧尘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岚隐林,左臂强撑着身体向那爬去,然后对着这个不知对峙了多少次的冥阵,用出了拘魂。
如海魂力中,他似一把钝得不能再钝的刀,借着从冥阵化来的魂力,一点点往里切。
可他终究还是个玄窍未开的人,也许是几十步,或许更短,他便彻底没了力气。
他不甘地向前伸出手,却只握了团雪在手里。
再清醒时,萧尘最先听到的是风声。
不似在荒原上那般凄厉刻薄,而是林间那种如听远海的风。
他慢慢睁开眼,恍惚中唯见一片晦暗难辨的树影。
适应片刻后他发觉自己似乎是趴在什么东西的背上。
不知从哪来的光帮他分辨出了些黑白相间的纹路,以及上面隐隐泛着的苍蓝色泽。
他心下一沉,暗骂自己着实背运,刚逃出死局,转眼就要给玄虎做菜。
不想做此兽腹中餐食,萧尘猛一铆劲儿,从虎背上翻下来。
可他此时还没什么力气,也忘了右臂根本无法再用,就那么直接摔在地上,全身的伤口一并发力,顿时扯得他闷哼了一声。
“当心!”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自一旁响起。
萧尘心头一惊,他自问擅于感魂,却并未察觉身边有人。
他当即稳着身形不动,左手慢慢向腰间摸去,拇指一挑,半截短匕便滑出了鞘。
而此时,那女子也刚好走到他近前。
最先进入萧尘视线的是她手中纱灯洒下的光,接着便是一身如月似雪的白。抬眼向上,萧尘就见一张被面具遮去的脸,晦暗之间,非人似魅。
女子俯身将纱灯放在地上,似要将他扶起,但那灯火恰好映过萧尘手中的短匕,折出一线寒光。
也是在这时,萧尘才发现他的右臂已被简单包扎过,布料同那女子身上的衣料一样,是在墨夜里也能泛起月色的白。
萧尘握刀的手微微一松。
女子的动作也是一顿,但片刻后,她还是将手伸到萧尘面前。
这只手很好看,是那种工笔细细描过的好看,可惜就是忘了上颜色,白得带着几分雪意和鬼气。
“你的手臂可等不得,随我回去治伤,如何?”
女子略低的声音在这寒夜里听上去有种难言的冷倦,却也不失耐性。
萧尘犹豫一下,将刀按回鞘,握住了她的手。
这只手极凉,哪怕是在寒风中,萧尘还是能清楚感觉到手心里那股犹如握冰的寒意。
这是活人会有的体温吗?
萧尘心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夜行的精魅,却又不知为何心里就是生不出太多警惕。就这么随她坐回虎背,然后又见她掌起灯,走在前面。
如海风中,片片絮雪随风穿行于林间,飞得苍茫烂漫。
那点灯火也随之摇晃,比月光浓,却又不及烛火暖,仅够照亮目前一片。
影影绰绰间,将女子那一身白衬得愈发渺渺茫茫,仿佛下一瞬就会化成从枝头跌落的簌簌清雪。
可她那未束的墨发却又浓得那样重,如披夜般地散在风中与雪纠缠,然后再不带一丝眷恋地滑落。
萧尘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泛起一阵空落,刚这么想着,就见那人的身影竟如雾气一般倏然消散了。
“等等。”他急忙对着前方伸出手。
这一急,让他掉下了虎背不说,也一并掉出了这场沉梦。
没人打扰,自己却莫名地打断了这个难得的梦,萧尘有些不甘心地闭上眼,却也是徒劳。
世人常说,日有所思,便会夜有所梦。
但萧尘从不信这一句。
只因这一切他只梦到过这一回。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恰逢凌飒冬狩,一个蓝衣青年带着几个随从来到雪原,说要为父寻药。
他所寻之药名为七禾,需由用药者至亲之人的鲜血浇灌至结果后方生药效,可以说是以命换命才能得到的药材。
众人皆感怜他救父心切,可七禾只生长在岚隐冥阵附近,那里灵兽出没,幻象惑人,所以哪怕他出金百两也无人肯同他入山。
最后还是许风出了面,他早年便是为妻求药才定居雪原,深知这份救人心切,便替青年说动了几个有经验的猎户药农,还叫上了熟悉冥阵的萧尘。
可他们不知道,这味药,连着的是一场翻转朝堂的杀局。
那七禾要续的是当朝皇帝的命,而那个温雅青年,正是当朝二皇子禹宗珅。
所以在入山后,急于登上皇位的大皇子派出的杀手便露出刀锋,欲将禹宗珅灭杀在此;而禹宗珅也并非不知,用早在暗中布下的人马于后反扑,两方杀作一团。
而那些出于善意帮他寻药的人,就在这场阴谋里,被悄悄绞没了声息。
只余下萧尘。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场杀孽因何而来,也无法救下任何人,只能仓皇奔逃,在与那些璃人搏杀了大半日后,带着满心不甘昏死在岚隐冥阵之中。
好在那白衣女子救下了他。
不过,别说是身份模样,时至今日,萧尘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那时,这些他都试着问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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