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试

柴闻之将手下的这个‘笃’字写完才抬首,“许久未碰琴,技艺早已生疏了,弹给谢师妹听怕也只是听个笑话。”

谢荐衣闻言,视线从琴身转到他握笔的指间。

未将他的出言婉拒放在心上,谢荐衣继续于屋中书架边闲转几圈,直到杖击的闷痛有所缓解。

她朝柴闻之挥挥手,御风回听语阁练心法了。

*

秋入见雾峰,空廊红叶,水与树皆静谧不喧。

有只木制小鸟沿着连廊一路飞进谢荐衣小屋的窗里。

它灵巧地避开窗台上她拉着云逸雁桃三人喝了一周杏子酒,才集齐的整套形色各异的侠客摆件。

飞进床幔,熟练地敲击楠木床柱,发出笃笃的声响。

躺在垂幔内的人青丝散开垂落如瀑,左腿翘起搭在被褥上。

听得这声,捞起身下的被角盖住头顶,玉床源源不断地传来丝丝凉意。

小鸟对此见怪不怪,清清喉咙,发出云逸的声音:“谢荐衣!快起床!今日刀堂剑阁小试,你不会又想迟到吧?”

机关鸟拍打翅膀飞舞在她周围,魔音贯耳,一会是左耳,一会是右耳。

谢荐衣闭着眼长出一口气,从榻间鲤鱼打挺般一跃而起,飞起一脚精准地将木头小鸟踢至窗外。

听到吧嗒一声,哀嚎一嗓,恍觉世界安静了。

“你送的机关鸟就像是时刻提醒我又要挨罚了。”

晨光初起,谢荐衣与云逸一同挤在抽签的人群中,日光把她的额头晒得暖洋洋的。

听他回道:“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师兄那里求来的,劝你懂得感恩。”

等谢荐衣站在鹿台一端,任风丝拂动脸颊旁的碎发时,她真的开始有些感谢云逸送的小鸟,让她早起练了两遍刀法。

因为比试台对面站着的,赫然是手持稚水剑的文群玉。

稚水剑声名远扬,她也远远得见过文群玉出剑,其中甚至有几次是朝她而出,可如此近距离地作为对手接触还是头一遭。

眼前的剑剑身通体净白,萦绕着冰霜般的灵气,剑柄以细碎的灵石嵌出一朵寒意弥漫的雪莲。

被文群玉赛雪般的指尖握住,看起来出奇的貌美和谐。

文群玉嫣然一笑,似在众目睽睽下感叹她的运气,“谢同门,你择道才半年,我不欲占人便宜,既抽中了我会让你三分。”

对面女修桃瓣似的大眼睛微翘着,璀璨明亮,脸颊微润,很有灵韵,抿唇不答,取出双刀来,只道:“开始吧。”

既是刀堂对剑阁的小考,比试中规定只可用道法,在刀法与剑法中二择一,谢荐衣擅长的心法被明令禁用。

此次参与小考的修者除了刚择道半年的众人外,还有三年前择道的那批弟子。

为示公平,铜铸青兽口中几乎不会匹配到实力悬殊的对手。

年年比试,年年刀堂被剑阁压着打。

刀堂一向少有亲传弟子择道,此次来了天灵根的谢荐衣,师兄师姐们心内皆想至少可扳回几分脸面。

谁曾想青兽吐出一粒红丸,让她对上了剑阁的天骄文群玉。

击鼓报时,比试开场。

谢荐衣习刀半年,手中刀法与娇憨的相貌完全不符,大开大合,力重千钧。

乍看下与李允走得都是刚猛的路数,但熟悉她刀法、与她交过手的同门们却知,若因此便放松警惕,可是犯下大错了。

文群玉持剑与之交手几回合,暗自讶于她挥刀的力道,对招时便持续不断注入灵力至剑身,让稚水剑生出的剑气愈发皎亮得刺目。

再过上几招,她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心下便有了把握,谢荐衣刀法太过粗暴,容易在挥刀中露出破绽。

水珠般的剑气在她四周聚成一片,稚水剑蓄势待发,她的剑法正是以柔克刚,要怪就怪谢荐衣倒霉吧。

时机到来,绞柔的剑法水蛇般一一避让开谢荐衣的刀势,直刺向她的心口!

剑已至她胸膛半寸间,文群玉忽感不对,可剑势已覆水难收。

她眼睁睁看着谢荐衣突然矮身让过此招,手中两把刀迅速刀尾相接,在机阔声响动下,拼成一把窄薄的直刀。

她单手握住两刀中间的刀柄,将刀转得行云流水,所有厚重化为轻盈。

刀法倏然灵巧地如同猫儿踮脚走蛛丝,身形如柳,惊险几息内把她的剑招全拆乱了。

竟以快克柔,出乎意料化解了她的拿手剑法!

“好!!”众人屏息观看这台上柳暗花明的转变,此刻突然逆势,底下传来刀堂弟子们的阵阵喝彩。

谢荐衣在台面上,不知为何识海中一直警醒般闪过李允堂内的指点:

劈刀时后肘不起,凝聚灵力时刀筋要正,锁紧腰跨,注意听刀落下的声音。

她平日里活泼顽笑,做什么都没个长性,可一旦打起架来,却看着比谁都认真投入。

二人在台上你来我往,令所有看热闹的剑阁弟子纷纷端正目光,歇了声。

“厉害吧。”云逸得意洋洋地跟几位剑阁同门炫耀起他好友的实力,颇得几声赞同。

文群玉的实力,他们多少领教过,半年能与她过招到眼下这个程度,刀堂的谢荐衣将来绝不是名不见经传之辈。

可是在台上的谢荐衣对敌时长越久,越能感到她与对手的差距。

她清楚,文群玉的剑并没有发挥出所有实力,许是她比试前的承诺,也或是她认为如今的谢荐衣不值得她使出全力。

原因不得而知,但谢荐衣却已全力以赴,半分不敢松懈,且有些后劲不足、力不从心了。

鼓声再响过一次,为避眼前一剑,她下意识使出刀法第六式。

这一式本该借手中刀背,如游鱼般滑过对手的剑身,就如李允堂上演示的那般,可她在学这一式之时惫懒了。

她记得那是个燥热难耐的午后,同桌的周传挥刀时额上滚落豆大的汗珠,她在望着窗外青柏发呆。

识海里有一招一式的慢动作详解,图注印刻般在她脑中,可她现下使出的这一式却生疏不已,令她简直想不合时宜地羞愧捂脸。

全神贯注的比试中,瞬息便是永恒,对手又是实力远在她之上的高手。

识海一瞬空白,她不出所料地被稚水剑气击中左肩,狠狠跌落在鹿台上。

钝痛弥漫,她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鹿台一边的刀堂弟子们,大家都自发聚台面很近,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另一边的欢呼道贺声震耳,文群玉如神女般被团团围住。

她未回头看谢荐衣一眼,施施然收了剑,理所当然地被簇拥着下了台。

云逸从台下冲上来扶起谢荐衣,有几个刀堂的师姐师兄也走上台来。

总是在堂内指点刀法的林师姐握了握她的手腕,安慰道,“你已经打得很不错了。”

平日里总对她吹胡子瞪眼,咬着后槽牙把她当假想敌的同桌周传也上来了。

他并未聚过来,却转头向台下刀堂众人道,“怎么了,一个个严于律人的,难道要求有人能赢一场必输的仗?”

弟子们面面相觑几息,气氛竟霎时松快了许多。

“是啊,那可是文群玉,谢师妹才学刀多久,已经很强了。”

有师兄打个哆嗦,“还好不是我上去,我只会丢脸丢到家。”

甚至有人开始隔着人群称赞她,“谢师妹,表现不错,输也输得有骨气哈!”

云逸侧过头看她肩膀上的伤,“我陪你去灵芝阁看看。”

她冲云逸摇摇头示意无碍,这点伤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体质好,比一般人痊愈得快。

不过,一场必输的仗么?

她耳中听着剑阁弟子兴奋的交谈声,低头望向手中仍嗡鸣不休的刀。

刀早已入鞘,鞘身很古朴,没有任何纹路,和刀身一样外表平平无奇,此刻却在她手中长鸣不止。

她知道,这两柄刀颇有些傲气,此刻不知是为输给稚水剑这样的对手而鸣,还是为有她这样的主人?

她在人群鼎沸中握紧刀柄,瞥向榜上写着她名那栏刷出一个红彤彤的‘败’字。

练刀半年来,今日第一次觉得与刀心意相通。

那鸣的是心绪不平,是心有不甘。

如同她心中幽幽燃烧的暗火。

*

云逸比试完后,谢荐衣被他硬扭着去了灵芝阁包扎。

见周医师小心地撕下她与皮肉鲜血混粘在一起的碎衣,他不忍道:

“也就是沈师兄不在,倘若让他见到你这样,肯定心疼死了!”

谢荐衣忍着痛朝他苦笑,“可别,毕竟是我技不如人。”

云逸瞪她两眼,“行吧,反正我不说他也会知道。”

日光偏西,谢荐衣谢绝了云逸同吃晚饭的邀约,换了身雪青色的常服,从见雾峰一路御风到了刀堂。

日暮时分,刀堂内静得落针可闻,青石地面被刷洗得分尘不染。

她明明才练刀半年,映着西斜的余晖,这里竟带给她一种熟悉的温情感。

她从练功台走过,拾阶而上,经过日晷,脚上的登云履每走一步都踏出闷响,回荡在空旷的四周。

直到鞋的翘头轻轻磕上刀堂门槛,她停在了堂外。

诚言,半年的相处来,她不怎么喜爱李允这位长老。

他为人古板严苛,过于重视刀法的基本功,在剑阁弟子都已学会各式繁杂华丽的剑法,能飞花落叶时,他们仍花大量的时间重复扎马步、打桩、弓步撩刀。

又在练刀一事上眼里容不得半点沙,谢荐衣没少因为态度懒散而被罚。

况且,谢荐衣本就不爱使刀,走来的一路上,她破罐破摔地心想,输就输了吧。

可黄昏里,她伫立在堂前,看光影把刀堂内的一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边,李允站在光亮中不知疲倦地挥刀。

那头白发依然迎风不乱,刀法自在疏阔,快意天涯。

刀意与人心相知相通,就像是最亲密无间的知交。

让她如见师尊挥剑,那是顶尖修道之人才有的人道合一之态,令她观之如痴如醉,几乎移不开眼。

那一刻,她发觉手中掂着的刀有千斤重。

沉甸甸的,坠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刀修。

她甚至没有好好擦过刀,没有在阳光下细细看过刀身,用鹿皮爱惜地擦拭残尘,涂上贵重的刀油。

练刀能偷懒时,她绝不尽力。出晨功太早,她睡不醒,师兄师姐们都见怪不怪了。

李允也不喜欢她这个弟子,罚起她来毫不留情。

哪怕她挥刀数十次就能悟出同门百来次也悟不到的效果,他也从未对她展露过笑颜。

谢荐衣没有出声,目视良久,然后转身离开了刀堂正门。

她进了侧堂,从守堂的师兄手里花十颗金珠买了最好的护养刀的工具匣。

回到巨型日晷处,一屁股坐在日晷下的阴影里,把两柄刀并排放在眼前地面。

她和刀都藏在了日晷里,地面上还是只能见圆形的日晷和晷针的影子。

伸手启匣,她用其中的棕毛鹿皮轻轻地擦了遍刀身,原来她的刀身这么窄薄,直挺挺的,却很锋锐。

以掌心灵力附于其上,能听到轻微的刀吟,如琴弦停歇后的颤音。

又用刀油涂抹了刀身,再取出棉纱,来回擦拭刀祛除刃面的杂质。

她低头捧着两柄净洁的刀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双皂靴出现在她眼前。

李允不知何时收了刀,正汗津津地站在她面前看她擦刀。

“打输了?”李允仍旧绷着脸问,谢荐衣点点头,再不言语。

李允的神情没有因她的失败有任何波动,转而看向日晷,“我接手刀堂那年,安置了这架日晷。

我是从凡间被擢选来的,在修道前,我是武堂里的刀客。”

谢荐衣的手顿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允从前竟真是她在话本子里最欣赏的侠客!

她瞪大双眼问:“那您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吗?”

“行侠仗义算不上,不过年轻气盛之时确实有过劫富济贫的往事。”他风吹刀刻的脸上闪现了一丝怀念,让他严厉的面具皲裂了。

“那时候,我爱使刀,从第一次见到刀开始就痴迷住了,只想着钻研刀法。”

现在也一样,谢荐衣默默腹诽着。

“不过,我学刀的天赋一般。尤其是跟真正的天纵英才放在一起,”李允的目光变得空泛起来,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

“入宗门时,我年纪已颇长,终身不能有坦荡顺利的道途。”

“同时期入刀堂的几位同门里,我是最不起眼的,但无人瞧不起我,反而处处关照。几百年前,修真界正动荡,灾祸频出,妖魔猖獗。

其他几位刀法更好的同门,陆陆续续都死在除魔的路上了,只有我苟活至今。”

“有时我会想,他们若在便好,刀堂会更发扬光大,长老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做,我只需要能一如既往地挥刀就好。”

他的目光从日晷转向谢荐衣,她才发现他眼周围的纹路这么深,“像你这样的弟子,也一定更喜欢他们的刀法。”

没有天赋,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也能坚持如此之久吗?凭借的究竟是什么呢?

谢荐衣从未想过李允会说这么长几段话,还是说与她听,一时心绪有些复杂。

金乌再移几寸,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乎佝偻了几分,和日晷融在一起,那日晷像是他的象征般。

“谢荐衣,天道并不会钟爱每一个修士,在修道一事上,更是遑论平等二字。

我才疏学浅,只能领你们走很短的一段路,山高路远,须得由你们自己闯。”

他的声音轻得似喟叹:

“而天道赐予的,如若不珍惜,迟早会有被收回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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