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蒙面男修高声道。
紫衣女子并未应答。
紫烟逐渐弥漫在窄巷深处,方才行动矫健的黑衣人一个个肢体僵硬起来,被谢荐衣的刀背击打过头颈,接连失去意识,‘噗通’几声倒地。
领头的那位行动能力尚在,手指伸进衣襟间。
还未探到传讯牌,一柄弯如银月的手钺寒光闪动,准确削去了他探出的两根手指。
下一瞬,烟杆点敲在他肩头。
紫灰簌簌下落,烫伤腐蚀了他肩处的皮肉,留下红肿灼烂的痕迹。
凄厉的惨叫声顿时盈满巷内。
眼见他捧着手、身上皮肉翻卷着倒下,紫衣女子的眼神越过他正瘫软下去的肩头投向谢荐衣。
“不是问我是谁,魔域、楼雨。”
“只是不知你们有没有命能听到。”
谢荐衣掀起斗笠一角,见来人身量高挑丰盈,风姿绰约,穿一身华丽繁复的绛紫裙,脖颈、手臂皆戴双鞘金钏。
刚刚使用的子午鸳鸯钺化作两条披帛,一紫一白垂在身前。
“等你很久了。”她也同样打量谢荐衣,殷红的唇翘起:“果然是小姑娘。”
“你说有事找我,是什么?”谢荐衣木着一张脸问道,“若也是要我抽筋剥丹给你,我还没结丹,恕难从命。”
楼雨的笑声朦胧如月,她凑近烟筒,松松吸了一口:“放心,我没打算取你性命,更无意用你兑换功名利禄。我是妖修,正道人修趋之若鹜的声名,对我而言并无甚诱惑。”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她轻飘飘地随烟吐出一句话。
“是吗,我在找什么?”谢荐衣不为所动,手却已摸向刀柄。
楼雨悄悄走近了她,毫不设防般,停在距离她两步远近。
那柔若无骨的嗓音就萦绕在谢荐衣耳廓骨:“你在普天之下找一条出路,你在找……”
她唇齿开合,谢荐衣听到一个生疏的物名。
“引灵珠。”
“……”
少女抬首望向楼雨那双矜贵的吊梢眼,她的眼眸是蓝灰色的,像是能折射光的宝珠。
虽然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兽类的直觉告诉她,楼雨说的正是师尊给她的半颗珠子。
她蓦地回想起,大考当日柴闻之朝她腰间锦囊探出的手。
到底有多少人早知晓她的真身,却埋藏在她周围,看着她浑然不觉地走向命运?
楼雨将谢荐衣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东西在桑府,你我二人合作,我有把握取来。”
“你也想要这珠子。”谢荐衣笃定道,“但我不能给你。”
楼雨的眼中像是永远撒着雾雨,迷蒙不清。
她嘴角上扬:“我不需要你把它给我,但未来某刻,我需要向你‘借用’此珠。”
“怎么样?我助你拿到此珠,你只用在我需要时,把它借给我。”
谢荐衣仔细打量她的神色,离得近了,此人修为仍无法看透。
“你应该知道我如今远不是你的对手,杀人夺珠也不是难事对吧?”
“是啊,可我不会这样做,”楼雨竖起手掌指向黑沉沉的天顶,“楼雨以姓名起誓,不会为了引灵珠而杀上古凶兽狏即。”
天地窄巷忽起狂风,一高一矮两人对视,足金锦袍和麻布葛衣同时被灌进的风吹响,她们的衣角轻轻一触,又再次分离。
妖能跟人签契,供人驱使,只需要妖赌上姓名发誓跟随,天地咒成。
故而,妖历尽艰险成为妖修后,最忌讳他人提及名姓来历。但凡以姓名起誓,无论是什么,皆是最狠辣灵验的咒言。
“这样如何?”风卷残云,美丽的女人毫不在意地笑着。
“我叫谢荐衣。”
楼雨慢悠悠竖起手掌,准备再次发咒,铜制刀柄拦住了她的动作。
“我不叫狏即,不用了,我和你合作。”
*
桑府侧门口。
楼雨将自己化形成一位背着药箱的消瘦女子,脸色看着十分苍白寡淡。
她用化形后平静无波的声线对谢荐衣说:“你化形术学得怎么样?可以化作我的助手。”
谢荐衣想了想,给自己施诀,变作一位年不过十的垂髫女童,她掏出镜子一看,女童长有一双渗人的红眸。
赶忙摇头,她再次念诀。
出现的窈窕少女眉眼很是温婉和顺,却有一双只有握刀才有的劲手,遍布刀疤,和外形极为不符。
“......”
谢荐衣和眼神平淡的楼雨对视,露出一点羞赧:“其实我不擅长化形术。”
不然也不至于遮面换衣潜行。
楼雨上前用柔软的指腹在她额间轻轻一触,“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得已触碰你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经她露这一手,谢荐衣已经美滋滋地揽镜自照了,看着镜中年岁更轻的豆蔻少女,随口道:“你化形化得真好,介意什么?”
楼雨伸出的手指轻轻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拢入袖中,“小姑娘。”
轻轻一声无人听见,又落地消于无形了。
二人上前轻轻叩门,一垂老守门人将门开一条缝,见到楼雨的脸立刻道:“余娘子,哎哟,你可算来了,今日府中遣人寻你,却遍寻无果哪!”
“今日外出行医问诊,不在堂内。”楼雨答,顺着老人敞开的小门入内。
谢荐衣跟随其后,门房的目光转而落在她身上,“这位是?”
“是我行医的助手,跟着我有三年了,有些施针疗法需要她从旁协助。”
对着他略显犹疑的目光,楼雨道:“信得过。”
“既然余娘子这么说,那自然妥当。”老人不再多问,“请二位顺着莲亭去往恬泊阁吧。”
顺指引而入阁,屋中这位虽被称作夫人,可仔细一瞧,粉面皓腕,貌如春水,娇艳欲滴,看起来将将二十的样子。
如今倚着侧榻,以手支额,露出白嫩的一截脖颈,姿态如弱柳扶风,见到楼雨二人恹恹道:“来了。”
“头痛乏力,快来给我看看。”
楼雨坐在她对面,往她腕间搭了帕子,镇定自若地把脉一番。
“夫人可是吹了夜风?不如让余某替夫人针灸一番,暂缓痛感二三。”
美人卧榻,腰背肌肤赛雪,谢荐衣却无暇细看,她盯着此人腰间皱起眉头,转向一旁取针的楼雨。
对方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肯定她所见所想非虚。
“柳儿,过来施针。”楼雨朝谢荐衣道。
榻上美人闻言却转过头来,一袭青丝浓密又丰亮,口中讥讽:“什么小婢学童都能来给我施针了么?”
楼雨忙告罪解释,“夫人勿怪,柳儿医学传家,自小摸着银针长大,于针灸一术上比起数十年的老医师也不遑多让。”
美人冷哼一声,总算默认了她的靠近。
谢荐衣听楼雨言语铿锵,煞有其事,差点自己也信了。
压力倍增,她对自己的医术心虚起来,暗悔未和周辛多请教几手。
她兀自取了一根长针蹲下,忽闻楼雨识海传音:“委中穴。”
喔,这个她知道,对着敌人一刀敲下去立刻就能让他丧失活动能力。
谢荐衣灵根属火,双掌温热,使了点灵力,手上的针灼烫又准确地一一扎在她所提点的穴位。
她控制着力道,很快美人腰间背上便扎成刺猬。
借着灵力触碰的机会,谢荐衣通过穴位感受她的经脉,印证猜测:此人未开灵根,绝非入境修士。
但经脉间确有流淌的魔气。若仔细查探,与镇上夜间弥漫的无形魔气十分相似。
正扎着针,有一衣着繁复的中年男子匆匆而来,院外的丫鬟仆妇恭敬得紧,一一行礼:“老爷。”
他停在垂帘外,许是担心进风并未掀帘,只问道:“夫人感觉如何?”
美人那副傲然的模样立时消隐,自有楚楚可怜,声如黄鹂,“老爷,你终于来看妾身了。”
“府外一应事务处理结束,我就立刻赶来了。”
谢荐衣与楼雨对视一眼,借机拔针收箱,楼雨像模像样地嘱咐几句,二人掀帘退去。
趁着这瞬间,谢荐衣仔细打量眼前这男子。
她昨日曾在正堂远远见过他考校幼儿功课,如今近看,桑府老爷生得老态,皮坠色黄,有亏空之相,眼底透出阴冷的寒凉。
特地从旁经过,果然,他的魔气深重异常,几乎是府里之最。
老爷看她二人经过,目光逡巡过她们,沉声道:“余娘子医术了得,夫人近日能短暂安眠皆靠你施针开药,若无要事,不如暂留桑府,也好看诊?”
楼雨背对着他,闻言朝谢荐衣自如地扬了扬眉头。
这动作由她做来实在是光彩熠熠,连化形后的相貌也显得生动。
桑府老爷却以为这片刻迟疑是所谓他事,“放心,必不亏待余娘子。”
楼雨微微欠身行礼,应下了这差事。
一踏入指给她们的偏阁,楼雨便施下隔音咒,给自己和谢荐衣各自添了一盏茶,“你看出什么了?”
“桑府老爷、夫人身上都有魔气,镇上魔气应该和桑府有脱不开的关系,可他们二人又确实是人。”
“不过,夫人如此年轻,也非可驻颜化形的修士,那府中的一双儿女想来不是她所出。”
楼雨点点头,“她是续弦。你所说的一儿一女是一母同胞,没一个向着她的,所以她才急着为了生育调养。然而魔气入侵,真要孕育子女,也只能是魔胎。”
“魔胎?”谢荐衣识海中涌入一堆她看过的凡间话本,她迅速打消发散的念头。
“但他们二人与引灵珠有何关联?据我所见,这颗珠子灵气盎然,并非魔物能持有的。”
“……你竟然不知道引灵珠的能耐?”
谢荐衣摇头。
“引灵珠此物,仙门中人不一定知道,世间逍遥散修、妖魔灵兽却无一不晓。
此物认主,意随主动。正可涤荡万浊,庇佑一方;逆嘛.....”
楼雨染了色的指甲轻轻翘起,点在杯壁。
“苍生涂炭、阿鼻地狱也非浪得虚言。”
当夜,楼雨要把床和里间让给谢荐衣,谢荐衣连连拒绝,两人抱着一床锦被来回拉扯,最后楼雨答应了她轮换睡的提议,在外榻铺了软垫。
谢荐衣奔波月余,都是净身诀清洗尘土血垢了事,眼下终于可以沉入浴桶,配着花瓣香胰浴洗一番。
仔细清洗完毕,对着桌上的铜镜,谢荐衣用篦子沾着楼雨给她的发油把长发梳得黑顺。
顺手半挽后就准备去躺下早些歇息,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原位。
谢荐衣转头,楼雨递来一瓶玉瓶膏,“擦一擦,好歹是年岁正俏的少女,怎么这般不爱惜容颜。”
若是从前,谢荐衣也有些打扮爱美的心思,虽然不多,可逃亡路上,她连性命都差点看顾不过来,装扮早就不甚在乎了。
听楼雨这么说,她又望望镜中的自己,好像确实皮黑了点,神色有些不同于从前,细说起来又不知是哪里不同。
她短暂犹豫一瞬,还是挖出半指乳膏,双掌化开,洗脸般上下来回搓在面上,将刚出浴的肤色搓得更红。
“你当是渔猫洗脸呢?”
楼雨未能及时阻拦,看着她用练刀练得粗粝的手揉搓自己细嫩的脸皮,轻嘶一声。
“还有你这手伤,我早就想说了,哪有女修能把自己的手造成这样。”
谢荐衣睁开一只眼睛,小声道:“这是属于刀修的印记。”
“好,印记。”楼雨用指捻起两点面膏,轻柔地顺着肌理涂在她面颊。
“看好了,要这样抹,轻着些,女子皮肤很娇嫩的,经不起你蹂躏。”
紫衣女修卸了化形术,嗓音柔和,身上芳香扑鼻,谢荐衣轻轻嗅着,感觉终日惊惶的心忽然变得软塌一块。
她僵直着一动不动,不敢惊动了生平第一位替她涂抹面膏的女性长辈。
她皮实又难以驯顺,除了师尊师兄,还是第一次遇到让她相识不久,就心甘情愿服软的人。
“就算是印记,也需要养护吧。”楼雨又把那瓶膏塞在她手中,“涂手。”
待到涂抹完毕,谢荐衣把被褥盖到下颌处,避开蕴满金桂香气的脸和手,带着一种异样的满足感闭上眼睛。
衾被软糯,她昨日才发作过痛病,今天也许能睡得静谧。
果真,她睡了自临源宗一别后第一场好觉,可惜,只有半个。
夜里,雷鸣隆隆,闪电照亮瓢泼般的雨,雨声响起以后,空寂无人的街市忽地嘈杂起来。
谢荐衣被外面传来的动静惊醒,她起身披衣走到外间,窗纸上印出晃动的影子。
似乎有许多人正惶急地跑动着,楼雨铺好的软塌处空无一人。
迅速打扮利落,她携刀来到廊下。
她们所居住的院落和府中婢女们相邻,谢荐衣截住一位捧着细长颈水壶的侍女,她口中不住念叨着:“快些快些……”
“出了何事?”
“神女要显灵了!”
那侍女焦急地答她一句,立时闷头冲入雨中,和其余人一样赶往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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