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一处私宅内,刚刚从学衙回到家中的韩教谕,顾不得一身的疲惫,径直来到了后院一间房子内。
房内设置淡雅,处处都是闺阁女子的摆设,但此刻却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药香。
韩教谕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看到自家的夫人正在床边垂泪,而床上一脸灰白、满是病容的女儿,正双目无神的看着床顶,往日那个傲气率真的韩月琴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看到这个情景,韩教谕也是一阵揪心。
那日他因为有人撺掇了韩月琴来为难张信之,故而以女儿擅自涉公为由打了她一回。
心高气傲的韩月琴不敢恨父亲,却恨上了哄骗她的人,伤未养好就偷跑出去找那人的麻烦。结果那人避而不见,两人隔着墙纷争了几句,那人直耍无赖倒把韩月琴气了个半死。
回来的路上,有些神思不属的韩月琴不知被谁在身后推了一把,跌落水中,将将就要溺水之际。
幸亏有渔船路过,船上的船娘救了她。
伤上加寒,被送回家的韩月琴当日就病倒了。
谁知雪上加霜的是,不知是谁在县里传起了谣言,说是韩家女郎看上了有妇之夫,纠缠不得便自个投了水,话里话外说的都是那个张信之!
韩教谕那几日都在学衙忙,委实走不开,而韩夫人因为女儿病倒也乱了方寸,没能管住下人的嘴,竟把这事传到了后院韩月琴的耳朵里。
羞怒交加的韩月琴当晚便高热了起来,不一日功夫就差点夭了去。
后来是韩教谕赶到郡城请来了大夫,还央着大夫用了虎狼之药,这才将半只脚进了阎罗殿的韩月琴给抢了回来。人虽救了回来,却一直虚弱不醒,把韩教谕夫妻的心都要疼死了。
乡间迷信,说人头顶有三花,重病之人三花必然枯败。而唯有文笔能生人三花,有人会将家中病重少女的文字让文采极好的人去做,然后将那好文章在少女房中烧了,就能救人一命。
韩教谕本不信这个,奈何韩夫人却坚信不疑,哭着要韩教谕要把女儿的文字偷塞几句到考题中去,还指定要那个该打杀的张信之来做。
可怜天下父母心,数十年洁身自好的韩教谕嘴里说不行,转头却把第二日的题目全部改成了女儿出的题目。心中还暗恨,若是张信之做的不好,便要叫他好看!
好在张信之果然就是张信之,题目答得极好,文笔果然生出了花来。
今日韩教谕封了卷库刚出学衙的时候,早就有家人等在学衙门边,欢喜的告诉他,说姑娘昨日午间就已经醒了。韩教谕当时就怔了一回,因为他记得张信之就是午食一刻交的卷。
韩教谕暗中抹了一把泪,这才肃容绕过了屏风,来到了妻女的跟前。
韩夫人看到韩教谕回来了,这才止了泪,拍着女儿的手。
“你爹爹最是板正的一个人,这一次也被我逼得没了方寸,将你的题目全数用在了考卷上。可怜你爹爹这一辈子的清誉,都花在你身上了。我的儿,莫怪你爹爹了。”
韩月琴这才看了她爹一眼,几日不见,韩教谕的头发竟白了许多。她当即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唤了一声爹爹。
韩教谕强忍着悲切,知道人在病中最是哭不得的,便故作笑颜。
“往日你都是唤阿爹做父亲的,怎的就突然有了小儿女的姿态。你这性子太强,以后也要改一改。”
韩夫人见丈夫一开始是笑着说的,但没几句又开始说教女人,便不满的拉了他一下。
“老爷,琴儿还病着呢!”
“哦哦哦,”韩教谕笑着摸了下头发,“我的琴儿才学不弱于须眉,自然是个懂理的,爹爹却是管束过严了。”
面色灰白的韩月琴红着眼睛,抓住了韩教谕的手。
“女儿原本就知道自个有个坏处,就是心气太高,眼里装不下人。所以这次才轻轻巧巧的就被人虚言骗了。那吴尧笃的妹子,我原就看不上,不想她也敢骗我?我把错处都怪在了她身上,伤未好就去寻她晦气,却没想过自己的错处在哪里。”
“你有什么错?”韩夫人哪里见过女儿如此柔弱的样子,心疼的紧,“我看你父亲也不应该为那事那样教训于你!”
“母亲爱我,却也惯着我,”韩月琴平复了一下情绪,摇摇头,“我若不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也不会惹出这许多事来。明明有人才学高我十倍,是我自己不服才信了别人的鬼话。女儿将死之际,才将一切都看透了。原来心里早就服了气,就是却不下这张脸,才有这等结果。日后,那文章诗句,女儿也不再摆弄了。女儿家便要有女儿家的样子。爹娘生养我一回,断不能因迁就我的性子,而给韩家断了根。只这次病好,那些绣活我都会捡起来。好好的招一个人在家,奉养爹娘。”
听了女儿这番生死之际悟通的道理,却把韩教谕夫妻两个心都说碎了。
韩教谕急忙拉住了女儿的手。
“琴儿,那些都不急,且先安心养病,”他有些犹豫的摸了摸袖子,却被韩月琴看见。
韩月琴心思一转,便已经知道了父亲在犹豫什么。
“爹爹,可是袖了那人的誊卷来?女儿虽不再摆弄那些,可看看却是无妨的。”
韩教谕此时有些头疼,女儿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对那个小子却从极度不服气变成了另一个极端。
“老爷既然袖了来,便与琴儿看一看,也好打发一下时间,”韩夫人此时哪里会让韩月琴有半点不如意,就要去搜韩教谕的袖袋。
“你们啊!”三张雪白的誊卷被韩教谕抽出放在了韩月琴的手里,“只一桩事,仔细养病,莫要耗费了精神。”
韩夫人见韩月琴接到卷子,便赶韩教谕去休息。
韩教谕刚走,韩夫人转头看见女儿伸手有些吃力,就接过了卷子。
“琴儿闭目养养神,母亲念与你听可好?”
韩月琴笑了:“母亲才学比爹爹还好,有您替我读,这文色怕是更佳三分。”
韩夫人笑着看了那卷,却说:“原来是你父亲亲手誊抄的,可惜了不是那个小子的亲笔。”
“琴儿的上联是,春雨谷雨皆是花语,此人对的下联却是,秋风金风俱是稻丰。咦,果然对的切。”
韩夫人却没看到,韩月琴灰白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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