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里不见了江福海,下人各司其职,仍都是规规矩矩、有条不紊的。平素里巴着他喊干爹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让皇后赏了一顿板子轰出了宫。黎嬴华不清楚内情,内务府记档上各宫下人出出进进的也是常事,但今天看过去,只觉得景仁宫有什么不一样了,想多再分辨一番,剪秋已带着标准的笑容迎了出来。
“两位娘娘,请。”说着,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看到黎嬴华的样貌当即变色,脚步也快了,像赶着去跟宜修报信似的。
黎嬴华看看槿汐,笑了笑,皇后想激怒她,她也想激怒皇后,不过看起来好像还是自己技胜一筹。
正殿里的紫檀凤座上,宜修坐得笔直,满头金钗东珠的,在长明灯映照下,晃得人眼晕。她阴冷地注视着,注视熹贵妃淡妆素衣从门口一路逶迤低眉地走进来,再盈盈下拜,恰似当年。当年的纯元,第一次在雍王府见到她,这个嫡女还要向自己行礼,可自那以后,仿佛童年的梦魇一遍一遍每天重演。
“永寿宫熹贵妃给皇后娘娘请安。”
黎嬴华狡猾地笑,比敬妃请安的词儿还多加了永寿宫三个字,不过见宜修仍强绷着脸假笑着,心里也不由赞叹皇后这手修养忍耐的功夫的确到家。
“坐吧。”宜修慢慢挥手,待她们这些嫡女庶妃入座,又用那种高冷淡漠的声音道,“剪秋——赐茶——”
侍女端来两杯雨前龙井,剪秋一一端到她们案前。清明的茶到现在还没喝完,敬妃抿了一口,如果说这茶是皇后能最拿出手的好茶,那的确景仁宫的日子有些难过。
但她并不声张,只笑着关心道,“娘娘头风不适已久,嫔妾与贵妃妹妹都很惦记,故而今日结伴来看望娘娘。”
宜修亦笑着直入正题,“本宫积年旧病缠绵,劳各位妹妹牵挂了。你们今日倒是来的正好,大修永寿宫贪墨公款一事,虽然熹贵妃为罪奴江福海和梁多瑞求情,但据本宫查证,梁多瑞所交回银库的四千两,乃是江福海贪墨赃款退还给他的,而他的那四千两已经买了崇文门的几家铺子,正红红火火开着呢。”
黎嬴华大惊失色,小全子不是这么说的啊!?
见熹贵妃失态,宜修更是高兴,尤其今日的她看上去格外像她的好姐姐,更有那种报复的快感。宜修料定她说不出什么,端起茶杯小小饮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问道,“宫外头风言风语传了多日了,说宫内有一太监大贪特贪。怎么,熹贵妃,你竟不知道?”
敬妃惊异地看向黎嬴华,她以为此事已万无一失,两人刚才还在说起此事,怎得陡生波澜?
“回禀皇后娘娘,臣妾查问过内务府太监,只说梁多瑞还回四千两,分文未差。想来其中有什么误会。”黎嬴华脑筋急转,才回过味来,明白小全子的话纰漏在哪。梁公公既然都不让他插手,又怎么能跟他交底?更何况梁多瑞吃得日日油光满面的,小全子却是干瘦……
“误会?!”皇后用力一拍软垫,仿佛盛怒,“粗使的宫人说的话如何尽信?三阿哥亲自去宫外探查回来的岂能有假?”
崇文门、三阿哥?!
黎嬴华恍然大悟,原来所谓讷亲的纸条并非皇后授意,她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给敬妃。两人起身下跪,黎嬴华道,“臣妾失察,请娘娘降罪。”
宜修自然没办法真的给她降什么罪,反而她认错如此之快,弄得宜修一时无措,想了想能怎么磋磨一下,终究还是道,“你初初协理六宫,经验不足也是寻常。”又对敬妃道,“她虽是贵妃,可你是潜邸老人,有些事情要多提点帮衬,明白吗?”
又是皇后熟用的话术,挑拨离间,黎嬴华心里暗道。
“娘娘指教,臣妾谨遵。”敬妃低头,十分恭敬。
“起来吧。”宜修嘴角一撇,像是嘲弄,又像是不耐烦。江福海进去前,她亲自审问,前因后果三句两句就交代清楚。又勒令他瞒住永寿宫,这才肯替他安顿家人保他不死。
“多谢娘娘。”两人双双起身。
“昨晚本宫已和皇上商议了此事,内务府总管空缺多日,熹贵妃你觉得由谁来做比较稳妥呢?”宜修看了看她的护甲,又换了笑脸,一瞬不瞬地盯着黎嬴华。
笑容温和、眼神阴毒,黎嬴华只觉得她看护甲的动作,就宛如豹子享用美餐以后舔舐利爪,也的确这问题问得,等于自己已经是宜修的囊中之物了。
黎嬴华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即回道,“臣妾一时之间也不知何人适合,请皇上皇后娘娘做主就是。”
兜兜转转,内务府还不能握在自己手里。筹划数月,尽付流水,黎嬴华心中满是沮丧之味。她能举荐谁呢?举荐了谁,宜修就要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小全子是不能上位了,而梁多瑞——尚不知皇上会给他个什么死法……
“本宫——还以为你早就想好了呢。”宜修轻轻哼笑一声,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好了,这段时间你查账的确辛苦。本宫得了一方好墨,还是徽州进献的紫玉光墨,难得的贡品,便赏给你吧。”
“多谢娘娘。”黎嬴华还得谢恩。
这便是打个大巴掌,赏个小甜枣了。
出了景仁宫,黎嬴华一路都还强作笑脸,直到进了永寿宫内殿里,脸上才露出一丝恼恨之色。可她没有时间狼狈,又让槿汐给她改妆,一会儿还要去见胤禛,她不能直接顶个纯元脸去,否则死得更快。
此时浣碧带着胧月在永宝堂和玉娆玩儿,敬妃见黎嬴华郁郁不乐,安慰了两句。
黎嬴华万分失落又万分不解,痛苦地问道,“敬妃姐姐,我是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我那么小心地让槿汐她们留神景仁宫的一举一动,为什么皇后能毫不费力地让一切回到原点呢?”
原点?敬妃没听过这种用法,但也没有追究,叹口气道,“妹妹入宫多年,这点子道理如何能还不明白呢?”
黎嬴华苦恼而疑惑地转身望向她,敬妃又道,“无论如何,她是皇后。更何况江福海不比槿汐之于永寿宫的分量,皇后有他无他无碍大局,妹妹想除去江福海,她顺势表现自己秉公处事、毫不护短。况且……”敬妃想了想措辞,才道,“皇上爱重妹妹不假,只是接妹妹回宫亦有制衡皇后独大的考虑,如今她宫里的首领太监出事,对皇上而言,内务府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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