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越狱吗?

“请多指教啊,我的高邻。”

姑娘的声音不大,娇柔轻缓,若是换个地方,听在人耳中定是如沐春风。

可这是地牢,是都城宁京乃至天下最最令人不齿惊惧的地方。这样一句娇柔的话便莫名染上了几分刺骨的寒意,像冬日北地冰川下的水,未触已惊人骨。

林死猝不及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本就皮糙肉厚,又在地牢里养了十年,对寒意早已不敏感,已许多年没有起鸡皮疙瘩了。

可如今,她能真切地感觉到一股酥麻从头皮往下,蔓延至全身的肌肤,鸡皮疙瘩尽数而起,仿若无数跳蚤在身上爬。

砰!

王牢头闻声,反应比林死更快,回身高踹一脚,精准踹中石笼栏杆上那姑娘的手。

“死到临头你废什么话!”

“嘶——”

那姑娘吃痛,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却没有松手,仍旧扒着栏杆,透过石笼缝隙去看林死。

王牢头不知哪儿来的火气,隔着一个石笼,冲林死吼了一声:“小阿死!别同她说话!离这屠村的疯女人远些!否则将来送了性命,甭怪牢头我没提醒你!”

吼完,王牢头还不放心地瞪了那姑娘一眼,才踏上竹筏,跟着阿芳走了。

伴随着哐啷的响声,火炬被灭了,进出的大门被锁上。

须臾之间,地牢里又恢复了黑暗。

林死在这黑里琢磨王牢头方才的话。

她这新邻居是个屠了一个村子的疯子。便是隔着一个石笼,王牢头也担心她会被对方杀掉。

但这石笼坚如城墙,初来乍到之人怎会有破笼而出的本领?

是以,林死觉得王牢头的担忧有些多余。

她如此想着,没忍住又往对方的方向瞥去一眼。

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便收了琢磨的心思,准备继续未尽的磨指甲之事。

多了一个人,林死不想因此有什么交集,是以动作放轻了不少。

刮哧刮哧的声音比头顶滴下的雨滴落入污水的动静还小,可没想到她刚磨了两下,那新囚又开口了:

“你在磨指甲?”

听力不错。

林死想,却没有接话。

在“听话”这件事上,她相当擅长。可“接茬”就得看心情了。

她不接话,对方却并不在意,甚至有几分嚣张地笑起来,“不说话,是害怕还是不想理我?”

说话间,锁链与枷锁碰撞石笼栏杆的声音横冲直撞地响起,似在为她的笑声鼓掌。

林死听着皱了皱眉,这人可能真的是个疯子。

“我猜是后者。可是为什么呢?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同我搭话,该多无聊啊?”

她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配合着哀哀戚戚的语调,都不用看脸,纵是七尺铁汉听了也能瞬间化作火热铁水。

亏得林死一颗心长年来被滚滚屎尿蒙蔽,非陈年屎壳郎破不了。

“你叫林死吧?名字真有意思。听说你在这里关了十年?那你识字吗?我叫殷嘉,殷是殷切的殷,嘉是嘉奖的嘉。不识字我可以教你。”

见林死仍然自顾自磨指甲不搭腔,她笑得更欢了,“你好有趣,不知道有趣的人死了之后会不会变得没趣啊?我有点舍不得你死了。”

还真想杀她?

林死呼吸顿了一瞬,那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紧张了?哎呀,你不会以为是我要杀你吧?”

黑暗里,殷嘉的笑意变得凄冷,声调幽幽的,林死蓦地想起她打招呼时露出的那一排森森白牙,如同鬼魅一般。

殷嘉停下了夸张舞动的动作,她转身面向林死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寒冷的弧度:

“看来你不知道啊?如今朝堂太子执政,不出多时便会昭告天下,所有死囚,不分男女,当斩全斩。你说,像我们这样,一个灭自己全家,一个屠村的,会第几个死?”

林死全身血液骤然冻结。

她恍然忆起,王牢头踹殷嘉一脚的时候,的确说了一句“死到临头”。她当时只当王牢头气上心头,并未细想。

可若殷嘉说的是实话,那王牢头便不是在说气话。

不行。

她不可自乱阵脚。

情形如何,她须得等下次吃牢饭时设法打听一二。

若是真的……她抬起头望向滴水的方向,眸光渐渐凝下。

翌日,水滴声停下的第四千五百二十三个数,阿芳带着两份牢饭来了。

林死一眼看出自己的牢饭比平日里多出一些,心中不禁生疑,望向阿芳,脸上却是笑着的:“阿芳,今日饭好多呀。”

断头饭?

林死一脸开心地扒着米饭往嘴里送,一筷子戳到底,也不见饭里有生肉。

这片土地更朝换代几个春秋,死囚刑前的断头饭里放一块生肥肉的风俗始终延续。难不成平朝换了?

她不确定,便没再说话。她知道这番异常若是对她不利,心软的阿芳定会说些什么。

她只需要听,便可推断一二。

阿芳看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饭,眉眼间的不舍与担忧更明显了。她端起一旁的茶水递给林死:“你这丫头,吃慢些。”

看林死喝了茶,吃得慢了,阿芳才不舍地望着她:“小阿死,可愿嫁人?”

林死捧着缺了口的瓷碗,听见这话,双眼亮晶晶地抬起:“可是官府有诏书了?”

阿芳不敢与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眸对视,她低下头,收拾起林死吃完的碗筷:“没有。不过,你也到年纪了……”

命林死嫁给某个男子的诏书是没有的。

不过要不分男女、立斩死囚的诏书眼看就要宣告天下。

宫里、朝堂上传出来的消息已有些时日,她同王牢头为着林死的命琢磨了许久,本是想着偷摸把事情办了。可谁想如今地牢里多了一个屠村的恶女,王牢头不敢轻举妄动。

可她实在担心,若是晚了,要她眼见着林死被押送刑场,那同杀了她的亲女儿无甚差别。

林死并非天生恶种。是她那一家人实在可恶。

自打林死出生起,亲生的父母与祖辈对她动辄掐脖子溺水、吊打、割肉卖血……寒冬腊月里睡鸡窝,后生的弟弟高兴了给她丢死老鼠,不高兴了举着刀子追着她砍。

七岁那年,那一家人更是为了筹儿子上学堂的钱,将她卖给同村一个六十岁的瘸腿老翁当媳妇。若非逼急了,林死不会动手的。

阿芳和王牢头怜惜这个孩子,看她七岁的个头只有旁的四五岁孩子高,心中不忍,二人凑钱给伙头,愣是将林死好好养到了十七岁。

如今要她眼睁睁看着林死去死,她做不到。

“阿死不嫁人。”

林死打出一个饱嗝,咧着嘴冲阿芳笑。

阿芳捏着盘子一角,一阵悲怆蓦然从心底升起。她强忍着泪光,低低跟着林死笑了一声:“是吗?好……”

阿芳觉得喉头被什么堵了,端着盘子出了石笼,登了竹筏,临到锁门时,她回过头来看向林死:“小阿死,这几日宁京雨多,伙头怕是无法日日开灶。”

宁京牢狱没有厨房,空有个上无片瓦的泥土灶台。掌灶的伙头都是府衙里大厨的学徒。大厨舍不得花钱给学徒看病,索性杜绝了他们冒雨染风寒的可能,不让学徒雨天去做牢饭。

换言之,每逢雨天,蹲监狱的人是没饭吃的。

这样的情况在过去并不少见,她其实完全没有多交代一句的必要。

可林死听出来了,阿芳在舍不得她。因为舍不得,所以即便是废话,能多说一句也是好的。

至于是为什么舍不得。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人都是有执念的。

林死的执念是“活着”。赖活着,也是一种活着。

阿芳今日所忧,难免没有几分她在黄泉路上做了饿死鬼的难过。

没想到殷嘉所言不虚。

待阿芳关上门,脚步声远了,林死难得地起了身,她扣着石笼的栏杆,“殷嘉,越狱吗?”

“哈哈哈哈哈!”

她话音刚落,一阵似癫若狂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一道尖锐的哨声撕裂空气,断裂的空气携带来一股热浪以及殷嘉疯狂的声音:

“林死,护好你的脑袋!”

轰!轰隆!

殷嘉话音刚落,滂臭的地牢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撼动,隆声如巨兽入侵,四面八方而来,顷刻间,四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有什么东西炸了!

炽热的火光从地牢的各个角落喷涌而出,恶狠狠地摇晃、颤动整座地牢,将黑暗吞噬殆尽!

在连绵不绝的轰鸣声中,曾经坚不可摧的石笼,此刻却若如豆腐,在火光与热浪的侵袭下纷纷碎裂,化作一地碎石。

十年来,林死头一回看见这样地动山摇的景象。

滚滚火光之中,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殷嘉入狱,目的是她!

轰隆!

头顶之上,本就裂了缝的管壁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力量,不知从里还是从外被人炸开,顿时四分五裂,破出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口子!

“走!”

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林死回过神,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轻盈的身影。那是两位蒙面女子,她们无声无息间便一左一右架住了林死。

混乱之中,她连问话的机会没有,只觉脚下一轻,身体便随着这两道身影,轻盈地踏着碎裂的石笼与破裂的管壁破火而出!

热浪照面,林死下意识回头想去看殷嘉,却不料颈后突遭一击,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一片粉云入眼,檀香清神,林死撑着身子坐起来,才渐渐看清眼前不是粉云,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粉色床幔。

她……在一张床上?

“醒了?”

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坐在床幔外几步之遥的案几旁,对方似乎正品着茶,听见动静也没过来,只是轻声问了一句,生怕惊到她一般。

林死盯着她:“殷嘉?”

在地牢时她没看清过这女子面容,而今隔着床幔,她也没看清。

不知为何,她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回想起从地牢到这床上,林死头一回记不清时日,分不清虚实。

眼前这个叫殷嘉的女子,本领大到她不愿细究。

离开这里!

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林死动作比脑子更快,她直接掀开被子:“谢谢你。我先走了,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嘶——”

要死!

怎么这时候肚子疼……

突发的绞痛从肚脐的位置蔓延开来,不过眨眼的时间,林死只觉身体里多了万千只毒虫在啃噬自己的骨血!

“嗯?”

殷嘉看着林死冒出一头冷汗痛苦地缩在床上,有些意外地看了过来,只一眼,她便惊讶地叫了声:“哎呀抱歉,我的三月蛊,好像跑你身上了……”

林死神色一凛,她紧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抬头望向床幔之外。

她怎么忘了,眼前的人,屠了一整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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