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西元1937年,七月。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操场上,暑气蒸腾,蝉鸣聒噪,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毕业学员队列间的、混合着兴奋与不安的躁动。北方的消息像不断逼近的雷声,一声紧过一声地传来——卢沟桥的枪响,平津的硝烟,无不预示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即将被拖入一场全面战争的深渊。
队列前方,教育长正在做毕业训话,声音慷慨激昂,回荡在燥热的空气中:“……诸位乃我保定之精英,国家之干城!值此危难之际,正应挺身而出,效命疆场,驱逐日寇,复我河山!望尔等勿忘军校之训,秉持军人武德,以碧血丹心,书写我中华民族之不屈!”
站在队列中的沈岳峰,身姿挺拔如松,军装虽已洗得有些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他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郁,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正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教育长的话,像火种一样落在他心头那片早已积蓄已久的干柴上,燃起熊熊的报国之火。守土抗倭,这是他报考军校的初衷,也是无数像他这样的青年心中最朴素而坚定的信念。
然而,这火焰的底层,却缠绕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阴霾。他,沈岳峰,并非黄埔出身。在这论资排辈、讲究“血统”的军中,保定系虽也曾显赫一时,但如今的风光早已被“天子门生”的黄埔系所掩盖。“杂牌”二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即便他在校期间术科成绩名列前茅,战术推演屡受教官称赞,也依然能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歧视和排挤。
“岳峰,发什么呆呢?”旁边传来低语,是同窗好友陈怀远,一个面容白净,眼神中总带着几分书卷气和洞察世事的清明,“教育长这动员令一下,怕是明天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上前线了。”
沈岳峰收回思绪,低声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不知,会分到何处。”
陈怀远轻轻一叹,声音几不可闻:“何处?自然是哪里最危险,哪里最需要‘炮灰’,就去何处。你我这般出身,难道还指望进中央教导总队或第87、88师那样的嫡系王牌?”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沈岳峰心中的隐忧。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目光越过教育长的身影,投向操场尽头那面在烈日下微微卷动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心中默念:“无论何处,只要能杀敌报国,我沈岳峰,万死不辞!”
毕业分配的命令很快下来,果然如陈怀远所料。成绩优异的沈岳峰,并未能进入众人艳羡的德械师或核心军事机关,而是被分配至新编组的、以滇军为主体的第60军,担任一名见习排长。同期几位成绩平平但背景深厚的黄埔同学,则轻松进入了装备精良的嫡系部队。
“60军…龙云的部队,标准的‘杂牌’。”陈怀远拿到分配令,苦笑着对沈岳峰说,“听说装备奇差,重机枪都没几挺,士兵多来自云贵山区,悍勇是悍勇,但训练和纪律…唉,此去艰难啊。”
沈岳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是龙是虫,战场上见分晓。装备差,就用命填!只要主官不怂,兵没有怂的!”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抱怨或不平。战争的巨轮已然启动,容不得个人丝毫的犹豫。简单收拾了行装,与少数几位同样分到“杂牌”部队的同学匆匆告别,沈岳峰便踏上了南下的旅程。陈怀远因家中有些关系,暂时留校协助后续学员动员,临行前,他紧紧握住沈岳峰的手:“岳峰,保重!战场上刀枪无眼,活着,才能多杀鬼子!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守住本心!”
“你也保重,怀远。等打跑了鬼子,我们再聚!”沈岳峰重重回握,随即转身,汇入那乱世洪流,义无反顾。
辗转到达60军驻地,所见所闻,比沈岳峰预想的还要艰难。士兵们大多穿着简陋的草鞋或布鞋,军服颜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多次补缀。武器装备更是五花八门,老套筒、汉阳造算是好的,还有许多沈岳峰叫不出名字的老旧步枪,膛线都快磨平了。重武器更是稀缺,一个团也未必能凑齐一个像样的迫击炮排。然而,这些来自西南山区的汉子们,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山民特有的执拗和悍勇,操练时喊杀声震天,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沈岳峰的直属上司,连长赵大河,是个行伍出身的老兵油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直到嘴角,笑起来显得格外骇人。他打量着这个军校分来的“学生官”,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些许轻蔑。
“哟,保定的高材生?俺老赵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到了咱这,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打仗,靠的是这个!”他拍了拍腰间那把保养得锃亮的驳壳枪,又指了指那些正在练习拼刺的士兵,“还有弟兄们不怕死的心!你们学堂里学的那些花花架子,在咱这未必好使!”
沈岳峰立正敬礼,不卑不亢:“报告连长!沈岳峰前来报到!军校所学,是为杀敌制胜。岳峰愿从基层学起,与弟兄们同生共死!”
赵大河眯着眼看了他半晌,哼了一声:“嘴皮子倒利索。成,一排交给你,给你一个月,把那些新兵蛋子给我操练出个人样来!要是上了战场拉稀摆带,老子第一个崩了你!”
沈岳峰没有争辩,他知道,在这里,尊严和地位,需要用实际行动和战功来换取。他沉下心来,与士兵同吃同住,训练时身先士卒。他并不完全照搬军校那套刻板的操典,而是结合这些士兵的特点,着重训练他们的山地行军、潜伏、近战和土工作业。他示范如何利用地形地物隐蔽接敌,如何精准投掷手榴弹,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挖掘散兵坑和防炮洞。他的军事素养和不怕吃苦的劲头,渐渐赢得了士兵们的初步认可。连赵大河偶尔巡视时,看到一排训练有声有色,那刀疤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消息传来,全军震动。战争的阴云终于化为倾盆暴雨,笼罩了整个中国。
“妈的,终于要动了!”赵大河一脚踢开连部的木板门,脸上带着嗜血的兴奋,“上峰命令,我军即刻开拔,驰援上海!狗日的小鬼子,爷爷来了!”
部队在一种压抑而急促的气氛中开拔。闷罐车厢里,挤满了士兵和装备,空气污浊不堪。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声,像为这场前途未卜的远征敲着节拍。沈岳峰靠坐在车厢壁旁,借着缝隙透进的微光,擦拭着那支配发给他的、还算崭新的中正式步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他想起离家时,母亲含泪的叮咛,父亲那声沉重的“好男儿志在四方”;想起军校里,教官在地图上推演时,那凝重如铁的面容;想起陈怀远那句“守住本心”。他知道,此去上海,便是真正的血肉磨坊,能活着回来的,不知有几成。但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股为国赴死的悲壮和一丝证明自己的渴望——证明他沈岳峰,证明他们这些“杂牌”军人,同样能为这个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
经过数日颠簸,部队在苏州附近下车,随即以强行军速度向上海外围挺进。越靠近前线,空气中硝烟和血腥的气味就越发浓重。天空中,不时有涂着血红丸子的日军飞机呼啸而过,投下炸弹,掀起冲天的泥土和烟柱。远处的地平线上,火光昼夜不息,闷雷般的炮声连绵不绝,震得人心头发颤。溃退下来的伤兵和难民,络绎不绝,他们眼神空洞,衣衫褴褛,诉说着前线战事的惨烈。
“看见没?这就是中央军打的仗!”一个溃兵经过沈岳峰他们连队时,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嘶哑地喊道,“小鬼子的炮火太猛了!军舰上的重炮,飞机扔的炸弹,跟犁地一样!兄弟们成片成片地倒啊……顶不住,根本顶不住!”
士兵们听着,脸上都变了颜色,刚才那股出征时的锐气,被残酷的现实一点点消磨。赵大河吼了一嗓子:“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60军的汉子,没有怂包!”
沈岳峰默然不语,只是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步枪。他仔细观察着沿途的地形,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这种一马平川的水网地带,极利于日军发挥其火力和机械化优势,而对缺乏重武器、擅长山地作战的60军来说,无疑是极其不利的。
终于,他们被投入了战场——一个叫做“顿悟寺”的、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郊区阵地。接防时,原守军的一个连长,浑身硝烟泥土,只剩下半截袖子,指着前方那片已被炮火反复耕耘、焦黑一片的土地,声音沙哑:“交给你们了……这片阵地,我们营……快打光了……”
没有时间休整,没有时间适应。沈岳峰率领他的一排,迅速进入那简陋泥泞、遍布弹坑和残肢断臂的战壕。浓烈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恶臭,几乎让人窒息。新兵们忍不住弯腰呕吐,脸色惨白。
“都给我趴好!注意隐蔽!观察前方!”沈岳峰厉声喝道,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日军的进攻,很快就像潮水般涌来。依旧是标准的模式:先是飞机侦察、轰炸,然后是重炮覆盖。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阵地上,大地剧烈颤抖,泥土、碎石、残破的肢体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要撕破人的耳膜。士兵们蜷缩在战壕底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张大嘴巴,以减少冲击波对内脏的伤害。
沈岳峰紧贴着壕壁,感受着那毁灭性的力量,心头沉重。这就是现代战争的强度,远超他在军校兵棋推演时的想象。
炮火开始延伸。沈岳峰猛地抬起头,抖落满身的泥土,大吼:“进入阵地!准备战斗!”
士兵们慌乱地爬起身,架起枪支。只见视野所及,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士兵,排着稀疏的散兵线,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猫着腰,一步步逼近。那明晃晃的刺刀,在弥漫的硝烟中闪烁着寒光。
“稳住!听我命令!”沈岳峰的声音在枪炮声中显得异常冷静,“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放近了打!”
他迅速判断着敌情。日军一个中队左右的兵力,呈进攻队形展开。其侧翼一挺九二式重机枪,正喷吐着火舌,压制着己方火力,对阵地威胁极大。
“王老栓!”沈岳峰喊道,“带上你的掷弹筒,看到左前方那个小土包后面没有?鬼子的重机枪就在那儿!给我敲掉它!”
王老栓是排里的老兵,玩掷弹筒是一把好手。他啐了口泥,眯着眼估测了一下距离和角度,示意副手装弹。“嗵”一声闷响,榴弹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土包附近爆炸。日军的机枪火力猛地一滞。
“打!”沈岳峰手中的步枪率先打响,一名挥舞着军刀的日军曹长应声倒地。
阵地上所有的武器同时开火,步枪、轻机枪、手榴弹,织成一道死亡的火网。冲在前面的日军士兵顿时倒下一片。但后面的日军依旧悍不畏死地冲锋,枪法精准,不断有守军士兵中弹倒地。
战斗进入了残酷的拉锯。日军依仗火力优势和士兵单兵素质,一次次冲上阵地,又一次次被60军的士兵用刺刀、大刀、甚至拳头和牙齿硬生生打下去。战壕里,尸骸相枕,鲜血染红了泥浆。
沈岳峰已经记不清自己打死了多少鬼子,步枪的枪管都烫得无法握持,他捡起一支阵亡士兵的汉阳造继续射击。左臂被一颗流弹划过,火辣辣地疼,他也浑然不觉。他不停地移动位置,指挥,射击,投弹,声音已经嘶哑。
关键时刻,连里的那两门宝贵的民国二十年式82毫米迫击炮发挥了作用。在沈岳峰的旗语和喊话指引下(电话线早已被炸断),炮弹几次落在日军进攻队形的密集处,有效地迟滞了敌人的攻势。
一次白刃战间隙,赵大河拖着大刀片子冲到沈岳峰身边,刀疤脸上溅满了血点,他喘着粗气,用力拍了拍沈岳峰的肩膀:“好小子!有种!战术指挥也得当!老子以前小看你了!”
沈岳峰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前方。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果然,日军在正面进攻受挫后,调整了战术,试图以一个分队兵力,利用弹坑和沟壑,迂回至阵地侧翼。
“一排注意!右翼!手榴弹准备!”沈岳峰敏锐地发现了敌军的动向,立刻下令。
十几枚手榴弹雨点般砸向迂回的日军,爆炸声接连响起。但仍有几名日军士兵嚎叫着冲近了战壕。
“上刺刀!”沈岳峰厉吼一声,率先将刺刀卡榫“咔嗒”一声扣上枪口,纵身跃出战壕。一排的士兵们见状,也纷纷怒吼着挺起刺刀,迎了上去。
白刃战,是最血腥,最考验勇气和意志的战斗。沈岳峰军校所学的拼刺技术,此刻与战场上的生死搏杀融为一体。他格开一名日军的突刺,顺势一个突进,刺刀狠狠扎入对方的胸膛,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来不及抹去,立刻转身迎向另一个敌人。耳边充斥着金属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和临死前的哀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肚子被刺刀划开,肠子流了出来,却仍死死抱住一个日军士兵的腿,用牙齿咬断了对方的喉管……
这一刻,什么军校理论,什么派系之争,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为了生存,为了身后那片国土。
终于,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这次日军的进攻被打退了。阵地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伤兵痛苦的呻吟和零星的枪声点缀着这死寂。
夕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红色。焦土、残骸、遍布的尸体,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沈岳峰疲惫地靠在战壕壁上,大口喘息着。军装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和泥泞。他清点人数,一排四十多人,还能站着的,不足二十,几乎个个带伤。他看着那些或稚嫩或沧桑,此刻却同样写满疲惫与麻木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敬意。就是这些被称作“杂牌”的士兵,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住了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
“排长,喝水。”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士兵,递过来一个水壶,手还在微微颤抖。
沈岳峰接过,喝了一口,混着泥沙的水,带着一丝腥甜。他看着这个可能才十**岁的士兵,问道:“怕吗?”
士兵愣了一下,用力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怕……但是,但是不能退,退了,家就没了……”
沈岳峰心中一震,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是啊,不能退。这就是最朴素的道理,支撑着这些军人在绝境中战斗下去。
这时,团部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来:“沈排长!团座命令,你排作战英勇,毙敌甚众,特擢升你为三连代理连长!原连长赵大河…殉国了!”
沈岳峰猛地站起身:“赵连长他…”
“白刃战的时候,被鬼子…捅穿了…临走前,他说…说一排长沈岳峰…是条好汉…能带好兵…”传令兵的声音哽咽。
沈岳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化作冰冷的悲伤沉入心底。他看着赵大河牺牲的方向,那个脾气火爆却爱兵如子的老行伍,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这片焦土上。他立正,向着那个方向,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传令兵,回复团座,沈岳峰,奉命!”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转身,面对阵地上幸存的三连士兵,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三连的弟兄们!赵连长走了,这个仇,我们记下了!从现在起,我沈岳峰,与你们同生共死!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在,阵地,就丢不了!”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在战壕中的军人。沈岳峰知道,这只是淞沪这个巨大熔炉的开始,未来的战斗将更加残酷。但他心中那团名为“守土抗倭”的火焰,经过这血与火的初次淬炼,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民族存亡的战场上,所谓的“嫡系”与“杂牌”之分,在士兵们用生命铸就的防线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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