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纾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缓缓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浅金色的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花鸟或者动物的元素，只有寥寥几笔阴刻的纹路，隐约泛出点绿色的光芒。

纹路汇聚处，是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睛。瞳孔处不是正常的黑，而是在中心处立着两点幽幽的绿芒，仿佛鬼火，又仿佛是某种刚刚出芽的种子。

邵元纾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不由看得久了些。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还弯着，但那两簇绿芒却轻轻地晃了晃。

面具人的上身不动声色地后倾，腰杆却挺得更直。

邵元纾很感激自己每天晚上还在坚持听0816“读”书，虽然进展缓慢，可确实是有效果的。

她近乎是本能地分析着这个人的肢体语言。

闪躲，忌惮，渴望，虚张声势，如临大敌……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对“她”又爱又恨。既向往，又忌惮。

为什么呢？

邵元纾心内念头急转。

她决定赌一把。

邵元纾看了面具人一眼，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她刻意将自己的肢体放松了些，坍腰靠在座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手心的观潮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观潮汐这会儿已经不是观潮汐了，而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狸花。

小狸花躺在邵元纾手心里，乖得像一只鹌鹑。

邵元纾这样不把面具人放在眼里，他竟然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些兴奋的样子。

他轻笑出声：“也是，这里确实无聊，比不得无尽海有趣，你找什么样的乐子我都不奇怪。

“先拓者就是这样，总得吃点苦头才行。否则论功行赏时，又该如何堵住那帮老顽固的嘴呢？

“不过我不太明白，我们也就算了，你这么位金尊玉贵的生灵，何必像我们似的风里来、雨里去？难不成这穷乡僻壤的，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邵元纾也轻笑一声，“有没有宝贝，你们不是最清楚了吗？”

她终于接话了！

面具人越发跃跃欲试。

他忍不住靠邵元纾近了些，但仍然停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九舰长，咱们就省下相互试探那一套了。我不白得你的消息，拿资源跟你换如何？”

邵元纾似是来了点兴趣，赏了面具人一个正眼。

面具人道：“我手头有4级能量密度的资源，三个单位。”

邵元纾其实并不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不妨碍她表现出不屑。

她斜睨面具人一眼，收回了目光。

面具人道：“我知道，你是见惯了大世面的，看不上我们这三瓜两枣。但这穷乡僻壤的，物以稀为贵啊！

“至少就现在的世界进程而言，4级能量密度的资源可不多见，我也是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总得卖个好价钱吧？

“你是肯定用不上的，但你这副人族的皮囊不是正好用上吗？多好的催熟剂啊！”

邵元纾心内一震。

她作出一副沉吟的模样。

过了片刻，她终于想好了安全而合适的词：“我的便宜可不好占。”

面具人眼底那两道绿芒大亮了一瞬。哪怕隔着面具，邵元纾都看出了他的容光焕发。

他道：“懂！我是谁？自然是再懂规矩不过了。

“九舰长从来不做亏本生意。要么是当时就收回了本钱，要么是刻意放长线钓大鱼——九舰长总是亏不了本的！哪怕是一时亏本，也不过是合理的投资，早晚都得收回来。

“不得不说，这真是天才的想法！难怪你第九舰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面具人说着，站起身来，朝邵元纾行了个奇怪的礼。邵元纾看不懂，只觉得怪彬彬有礼的。

面具人道：“还得多谢九舰长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

“接下来我就献丑了。这还是我们新摸出来的路子，虽然上不得大台面，但就当让你看个新鲜了。

“九舰长也帮忙评估评估，这点花样，值不值得你赏脸。”

说着，他微微欠身，往后退去，步伐潇洒，很有几分意气风发。

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但不要紧，九舰长答应的事，跟她邵元纾有什么关系？

邵元纾不再管面具人，只将心思放在眼前。

面具人离开后，这片空间似乎重新“活”了过来，那些来自外界的声音终于慢了一拍，传入她耳中。

近一些的是宋嘉嘉的吐槽声，她动作之间带起的布料摩擦声；远一些的，是来自一楼大堂的那些被压得低低的交流声……

这些声音的层次是那样分明，就仿佛一重又一重的海浪，层层堆叠，缓缓地涌到邵元纾跟前。

某一个瞬间，这细微起伏着的声浪，渐渐化为背景音消开，只有一个脚步声逆着声浪，越发明显起来。

邵元纾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刚从楼道的尽头转过身来虎纹癸一愣，下意识顿了下脚步。

这新人的眼神，怎么这么有压迫感？

虎纹癸倒也没多想，只快步上前，低声跟她们道：“两位请随我来，聚会马上要开始了，我们得换个地方。”

虎纹癸带着宋嘉嘉和邵元纾，一路往天鹅湖山庄的最深处而去。

她们并不是唯一的一行人。走在路上，不时有带着不同种类面具的黑衣斗篷人加入她们的队伍，将队伍拉得越来越长。

大家都沉默着。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换乘过两次电梯，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汪碧绿的林中湖。湖近乎成椭圆状，被参天的古树包围着。一条小径沿着椭圆湖的长轴蜿蜒铺开，将湖水分成两半。从上往下俯瞰，就仿佛是一个椭圆版的太极八卦图。

小径的最中心立了一座古式的亭子，亭子下站了三个人。其中两人带着兔子面具，另外一个带着蛇形面具。

两只兔子簇拥着一只蛇，成品字形站在湖心亭中。

人群沿着湖边分散站开，几乎站满了八卦图的一半，与湖心亭的那三人遥遥相望。

刚站好位，时间就到了5点。

聚会正式开始。

蛇面人上前一步，扬声道：“欢迎各位拨冗参加我们的聚会。

“在进入聚会的正题之前，让我先为我们的新人们介绍一下我们的组织。

“我们叫‘无涯方舟’，是一个以‘寻找真理，发现真相，超越自我’为己任的非营利性组织……

“你们也许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要紧，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也许你困惑过自己为什么会收到聚会的邀请。请不用怀疑，你之所以能被邀请，是因为你身上有某种特质，某种天赋，某种让你与芸芸众生区分开来的能力。

“当然，你现在还不会用它们，甚至还发现不了它们。但不要着急，这就是我们协会存在的初衷——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

“接下来，让我们正式进入今天的正题。

“首先，协会的正式会员们，很高兴与你们重逢！我们欣慰与自豪地看到，诸位均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稳步前行。协会将始终注视着你们的成长，为你们所取得的每一个成就欢呼呐喊！

“……

“第35期排行榜统计已经完成，我在此非常荣幸地宣布，我们的兔纹甲和兔纹丁以无可争议的进步速度、发展潜能、团队贡献，获得了第35期考核的优胜！

“下面，让我们请我们‘无涯方舟’的会长，来为两位兔纹成员颁发奖品！”

邵元纾能感觉到，人群的气氛一下子不一样了，变得狂热、紧张、渴望……

她顺着众人热切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湖心亭的最中心，不知何时出现了另外一个更高大的斗篷人。

斗篷人在众人的目光下，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浅金色的面具来。

是他啊。

邵元纾微微眯起了眼。

浅金色面具环顾了一圈湖边的众人，视线在邵元纾这个方向上定了定，微不可察地颔了下首。

会长不需要说话，自有蛇面人为他“代言”：“第35期的奖品是……神赋潜能！”

新人们还在云里雾里，正式成员们却一下子骚动起来。连站在湖心亭的那两位兔子面具都不再淡然了。

邵元纾听到了人群中的议论声——

“神赋潜能！竟然是神赋潜能！怎么可能？”

“这种等级的奖励也是一次寻常考核能给出来的吗？”

“为什么不提前说啊！可恶，明明我就差一点点！”

“……”

议论声渐渐高昂。

会长微微侧身，看了蛇面人一眼。

蛇面人沉声道：“肃静！”

等人群安静下来，他才道：“诸位！无需担心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协会握有的资源，远超你的想象！

“我能告诉各位的只有一句话：奋勇争先！协会会一直注视着你们，并见证你们的每一次进步！

“下面，让我们请会长为两位兔纹成员颁奖！”

会长微微抬起右手。宽大的斗篷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露出他的右手来。掌心朝上，五指合拢。

在众人的见证下，会长合拢的五指缓缓张开。

像是藏于匣中的宝石骤见天光，如星芒一般的光从会长的指缝间绽出，逐渐明亮至耀眼。

一颗星星，安静地躺在会长的手心中。

星星的光柔和而厚重，在黄昏微暗的天色下，有着如启明星一般令人神往的魅力，让人见了就移不开眼。

宋嘉嘉情不自禁地低低哇了一声。

更远一些，还有人倒抽口气，一副又惊又叹的样子。

邵元纾的眼神定在会长的手心，好半晌都没动一下。

这个距离超出她的感应范围了，但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吧？总感觉……星星里面好像有东西？

会长捧着那团星光，缓慢而神圣地，将之贴到其中一个兔纹成员的眉心间。

星光大亮了一瞬，又缓缓消失，像是渐渐融入兔纹成员的身体中一般。

兔纹成员浑身颤了颤，连带着他宽大的黑色斗篷都颤动起来。

前后约摸一分钟，兔纹成员激动地大喊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也有超能力了！哈哈哈哈！多谢会长！”

他双手高举过头，对着会长按头就拜，动作十分剧烈，可见其不平静。

会长如法炮制，将第二枚星光，送入第二个兔纹成员的眉心。

这位兔纹成员明显要冷静一些，并没有透露什么话，只是对着会长恭敬地弯下了腰，不是拜也胜似拜。

宋嘉嘉低低嘶了一声，跟邵元纾小声锐评道：“虽然演得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但是说服力不够啊！万一那俩兔子都是他们请来的托呢？就为了仙人跳我们？”

宋嘉嘉话音刚落，蛇面人自己先堵住了这个漏洞：“接下来就是检验神赋潜能的时候了！”

他后退一步，将湖心亭的主场让给两位兔纹成员，道：“两位，请遵从你们内心的声音！向天地祈福，让天地与在场的所有人，共同为你们庆贺，见证你们的超凡脱俗！”

两位兔纹成员上前一步，其中一个双手高举过头顶，对着天空跪了下来，虔诚地亲吻地面，仿佛正在朝圣。

另外一个兔纹面具似乎把现场当作了舞台，而他本人则正在进行演出结束后的谢幕，连谢幕的动作都不重样。

这两人一个朝圣，一个谢幕，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众人一开始还不明觉厉，但等到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无事发生，众人心里难免有些犯嘀咕了。

邵元纾最先意识到了不对劲。

湖面安静得如同一面镜子，风也悄悄，人也悄悄，一切都那么安静。可她竟然隐约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一重又一重，似是逐渐靠近。

邵元纾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湖边古树围绕，天色又近黄昏，她的视野所见，只有如坐井观天般的一角天空。此刻，近蓝调时刻的天，忽然泛起了一线白。

白光由浅至深，渐渐酝酿出金色。

金色的海浪，自天际翻涌而来。

灵潮又一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