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叛军入城

“太子殿下,不好了!叛军已经攻入重华门了!”

高宣睁目而望,厚重的云破开豁口,利剑似的金光直射在鱼贯而入的玄黑旗帜上,旗面张牙舞爪的梁字清晰可见。

卯时一刻,天光破晓之时,笼罩在齐国皇宫的黑影却未散去。

这种沉闷也死死地攥住了高宣,以及此刻太子东宫的每一个人身上。

先前通传情报的小内侍还跪在地上发抖,害怕地盯着身前那双靴子。

高宣按剑踏出半步,很快又收了回去。他的左手拢在绣有赤红鸾鸟的精致袖袍中,右手紧握剑柄,在他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拔出半分。此刻焦躁不安早已在高宣身上凝为实质。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梁军进宫的速度太快了。

重华门外有巡龙卫把守,五千士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主将方峤,更是武艺高强,骁勇善战。

况且东宫距离重华门并不算太远,怎会一丝作战的动静都没传入?

一丝诡疑的气息浮现在心头。

高宣按捺住心底的躁动,对那小内侍道:“下去吧。你若要逃命,走玄光门便是。莫要经过金銮殿附近。叛军过了重华门,必定直取金銮。”

高宣一夜未睡。他站在殿前等候形势,冷眼瞧着从夜半开始就一直有宫人惊慌而逃。梁军围城不过三日,大齐还未亡,大齐的天子和储君还活着,他们就要弃之而去了。

不过,与这些下人计较也无济于事。

小内侍眼含热泪,磕头震天响,大呼“殿下仁善”后匆忙离去,险些跑掉一只鞋。

高宣转身,轻甲轻微响动。他凛然扫过一众人等,问道:“李大人何在?”

有人出列。

“方才,李大人好像趁着无人注意时,呃……”话音渐止。

高宣将剑一举,深呼吸,对着面前的众人沉声道:“好。还有人要走么?本宫必定不拦。”

众人寂。

“殿下,眼下形势危急,倘若我军落于下风,即便加上臣等之力只怕也是螳臂当车。还请殿下应以自保为先,日后再徐徐图之……”

下一秒,说话人的头颅就滚落在青石上,鲜血淋了一地,让人心惊。

“本宫既生为大齐太子,死当殉大齐国难。诸位身为大齐臣子,受大齐俸禄供养,难道没有对应的觉悟吗?劝本宫苟且偷生,等同劝本宫叛国!”

“你们都是跟了本宫多年的亲信。人都惜命,你们要逃,本宫不拦。只是本宫最恨叛徒,若有人叛国投诚,本宫绝不轻饶!”

一语毕,脸上神情变换者不少,最终都深深地低下了头。

“剩下的人!随本宫前去金銮殿救驾!”

府兵不过几百,平日只管理寻常巡防事务,如何能与作战经历丰富的梁军相比?就连高宣自己,往日习来的三两武艺只怕也于事无补。

然而他却不能不去。因为这是他作为大齐太子,同时也是唯一一个皇子的责任,此刻他的君主,他的父皇,正陷入危险。

高宣率先将剑鞘掷于地上。很快,一声声同样铿锵的鸣金之声响起。

视死如归。

此刻若有巡龙卫驰援,或许形势就能大不一样。

“杀——”

高宣心头猜疑愈盛。

方峤,你在哪。

辰时。御花园中。

钟声响彻宫城内外。

最后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时,高宣压不住肺中剧痛,张嘴便呛出一口血,半跪在地。手中断剑染血,堪堪支在地上。

高宣将又一个死不瞑目的梁兵推倒时,发现自己握剑的手指也因用力过度抽动不已。他身边摞了一地尸首,有梁军的,也有太子府兵的。就连他自己也活像个死人,染了一身血,本就赤红的甲胄颜色更艳了。

然而幸好他还活着。

金銮殿近在咫尺,前面还有无数梁军,而他只剩下自己了。

又一个梁兵挥舞着长剑扑了上来。

不远处,银光摇动,渐闻马蹄奔袭声从高宣身后传来。

“殿下,末将来迟。”

马高七尺,吠声如雷,身色若黄金,世人谓之汗血宝马。名马配良将,衬得马上之人更是英姿勃发非常。

高宣的视线爬到他脸上,那充满担忧的眼睛,不是方峤的又属于谁?尽管他眼前一阵黑,但那整洁光亮的铠甲确凿无误地撞入他眼中。

军容齐整,丝毫不乱。

他既忧心方峤生死未卜,更怕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那代表着一个更令人寒心的结论。

高宣撑起身,剑指剩下的几个梁兵,大笑道:“方将军来得正好!不如先随本宫将这些叛军就地斩杀!”

羽纹银甲的将军低声道:“这里不安全,容末将先带殿下出宫。”

踩过的草叶深深浅浅地留下高宣的脚印与鲜血。他的剑大半都拢在衣袖中,就如同他的眼睛被汗湿成缕的乱发遮蔽。唇上挂着的笑意森然,又似乎只是枝叶闪动中的错觉。

汗血马因躁动踢腿,方峤一拉缰绳,那汗血马鬃毛一甩,呼出一团热气,不服地吼叫两声。

“将军。”副将小声而迅速地提醒。方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翻身下马。

他的银光铠上刻的是大齐的国鸟朱鸾,一蹯一翔无不威风。

当年齐帝遣人寻来天外陨铁,又倾尽全国良匠之力才打成这五千件甲,最完备的一件给了方

峤。衔玉的朱鸾纹样,亦是高宣亲手描在纸样上。走得越近,看得就越真切,但好像又看不太真,那面容越看就越陌生。

方峤伸出的手被错开时,他瞧见了一双愤怒到极点的眼睛,像剜人血肉的利刃向他扎了过来。而事实上高宣确实也这么做了。

“殿下这是何意?”

断剑砸在了坚硬的臂甲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高宣只恨自己手上力气能再多一分,那染血的剑刃就能往方峤的脖子更近一分。

“方将军领兵进宫后可知金銮殿目前情形如何?”

方峤面不改色,好像毫不在意横在两人之间的剑刃,只是捏住高宣前臂的手更用力了些,以免那近在咫尺的锋刃刺破自己的眼珠。

方峤顿了顿,答道:“陛下,已然驾崩了。”

龙袍的一角从高宣眼前划过,让他突然卸了力气。然而一腔更猛烈的怨怒更从心底喷涌而出。

“方将军!”他近乎嘶吼着,“金銮殿位处东宫西侧,你自东边来,若无途经,如何能够得知金銮殿上的事情!”

高宣声音含着一种古怪的讽意。“重华门破已有一个时辰有余。本宫也想问方将军,到底是如何通过叛军层层把守的重华门?!”

“直到看见方将军的时候,本宫才想明白。方峤,你避敌不战,放纵叛军入宫!梁军主力直取金銮,你则分道去太子东宫捉拿本宫,是不是?!”

“本宫不知,重华门守门的官吏,究竟是死于敌军,还是死在你方将军剑下!皇帝死于贼人之手,更是死于你方峤背主叛国!”

高宣恨不得将眼前神色淡漠的人剥皮剜肉,看看这皮相下面藏着的是一头怎样的畜生。他咬着牙,声音一丝一线地从喉咙里挤出:“……本宫所言种种,可有冤枉了你?”

方峤嘴角的肌肉轻微扯动了一下,轻飘飘吐出一句话。

“到底瞒不过殿下。”

方峤接过副将抛下的佩剑,剑鞘横握,手腕一转一甩便卸下了高宣的攻势,将高宣连连逼退几步。

两人很快又缠斗到一起。

方峤的剑舞得眩目。他越从容,高宣应接得就越发艰难。

“铛!”

措不及防,高宣手腕被剑柄击中,三根手指顿时失去知觉,断剑滑落在地。借由冲势,方峤才出鞘一半的剑又严丝合缝地收回去了。

“殿下,臣教过您,神门、少海二窍失守,兵器就会脱手。”

“本宫只恨剑术不精,今日不能将乱臣贼子斩于剑下。”高宣此刻最恨的莫过于从前识人不清,少时相识的情谊,竟以这般惨烈的局面铺现在眼前。

他的父皇也因这个过失丧命。

一朝错付,家国罹难。

他五脏六腑受剧烈情绪所激,一路上又受伤不少,唇边又流下一道血痕。

“……”

方峤仿佛此刻才注意到地上染血的剑,如梦初醒。

恍惚昨日,他还半跪于龙椅前,在齐帝臃肿不堪的身体前行礼。高宣含笑立于他身旁,微微侧头听他说话。一夕之间,少年人紧握的手已横刀相向。

直到现在,当方峤想起在沉默中轰然而开的重华门,梁军的将旗,以及那位将领背身策马的背影,他仍然感到一阵恐惧。

铺天盖地的巨大阴影呼啸而来。他知道,属于方峤的一切已经崩塌了。他仍抱着一种残忍的侥幸,只希望这具名叫方峤的躯体溃败得再慢些。

无法阻挡的时刻终将到来。

方峤说:“来人,将太子殿下带下去。”

方峤重新上马,阳光耀眼眩目。他以为高宣再不会看他一眼,没想到高宣似是想起什么,猛然抬头喊道。

“方峤!长乐皇姐还在宫中!她与母后只是女眷,于夺位无碍。我只求你护她们一命,只当是看在……从前的份上。”语及此处,高宣声音愈发恳切,连咳声也渐小了。

方峤转身,副将适时凑过来低声问道:“将军,此刻是去金銮殿与梁军汇合么。”

“不,去长乐宫。”

副将急道:“将军!”

方峤却不看他,垂着眼苦笑道:“舅舅,连你也要逼我么。”

副将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只得策马跟上方峤消失的背影。

另一边,巡龙卫里分出的十余人正押着高宣行进。

高宣半阖眼间察觉方向不对,试探道:“这不是去金銮殿的方向。”

身旁的巡龙卫只说另有去处,高宣再问也闭口不答了。走了半晌,高宣便认得路线是往玄光门去的。出了玄光门,再辗转过几处廊道,很快便能出宫。

高宣正惊疑不定,又听见喊杀声从左侧而来。他睁开眼,李大人那张挑着两根细长胡须的瘦小人脸就撞入眼中。

“大胆,你们竟敢挟持太子殿下!还不速速放开殿下!”李大人喊道。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支歪头斜脑的齐国士兵。

高宣看服饰,认得是皇宫内卫,哪个编队的都有,混杂在一起。其中不少人的脸他都有印象。他本以为李大人已经逃出宫去,没想到竟是去求援。

巡龙卫部将很快便起了阵势,严整划一。

要打吗?要动手吗?恐怕两边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皇宫其实很小,重华门开三条门道,每个门洞也不过高一丈八尺,六米上下。当然,城墙整体高度大概在十六米左右,其上还设城楼。

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倘若踩在汉白玉石栏杆围就的环廊之上,登高远眺,你会更容易注意到皇宫以北大片绵延的紫陈山,云雾苍茫,飞鸿成群,认为这景色本该如此,又怎么会注意重华门下铺就的青砖上有多少裂纹。

然而就是有一群人踏过那些砖,每一个人的脸都隐在宫门的阴影下,从门内到门外,又从门外到门内,日月不改。不同的部队沉默地执行着同一个职责。在日复一日的擦肩而过中,很容易便能滋生出一些熟悉,两句话语。

也许还算不上朋友,不过也曾勾肩搭背,输过几两银子,醉在同一壶酒中。

要动手吗?每个人额头上都流着汗。

夏日的风刮了过来,日光更耀眼了。

高宣站在日光下,看着那队银甲的士兵拐过一角宫墙,很快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在视线中了。

殿下,您没事吧。李大人呼出一口心悸的热气,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了。他看见高宣解下头冠,又解开外袍,套上了随便一具梁军尸体上的装甲。

李大人,你们就不用跟着本宫了,往宫外去吧。

殿下要去哪?

金銮殿。

殿下!

金銮殿前,梁军将旗飘扬。

玄甲的将领从大殿中踏出,收剑入鞘。他站在日光下时,脑海中还盘桓着方才的回忆。

梁衡摩挲着右手的象骨扳指,喃喃道:“你说里头那个,那种模样……还能称得上是人吗?”

副统领说:“传闻齐国皇室专擅邪术,今日所见果然。邪祟治国,违逆天道,难怪齐国民怨四起。”

“哼,邪术?”梁衡轻蔑一笑。管它是什么东西,齐帝伏诛,而他还活着,自是比什么捕风捉影的邪术都来得确切。他倒要看看,这世间有无死人向生者复仇的术法!

梁衡搭着副统领的肩膀一晃,两人一并离去。

“哎,不说这些。等事情处理好后,再去找那臭小子喝酒去。哈哈哈。”

副统领无奈的表情让梁衡心情格外的好,不过这并不代表着他会忽视一个藏在朱漆雕花檐柱后一瞬间曳动的影子。

“你是哪个营的,转过身来。”

当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头盔下时,梁衡的剑已然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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