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提议

家里发生的事情,在外的宋和锦自然一无所知。

他先到茶楼把今日说书的份给说了,趁着未时(下午两三点)人少,到西街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一个摊子,把文房四宝摆上去,旁边立一个“代笔”的幡子,开始了他第一天的代写书信生意。

夏末日头盛,未时在街上的行人寥寥,周围的摊贩干脆搬个小板凳到沿街人家屋檐下躲凉,宋和锦硬抗着熬了两个小时,实在顶不住了,也跟着人躲到屋檐下。

午后的阳光灼热而明亮,把街上的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细微的尘埃在空气中轻飘飘地漫游,苍蝇时不时在货物上掠过,偶尔微风吹来,吹散一地落叶。

聚在屋檐下的人们三五成群,或侃大山,或赌骰子,或光着膀子躺在地上纳凉,还有抱着半露肩脖含着手指婴童的妇人坐在台阶上摇着蒲扇扇风。

西斜的太阳落到一半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多数行色匆匆,少数带着仆从的从这里经过,连脚步也不曾停顿,直奔茶楼酒馆。

宋和锦又渴又累,想到食肆买些吃食,又怕自己走开的间隙有生意上门。

又等了一个时辰,宋和锦的生意依然没有开张,倒是他旁边算卦的摊子生意大好,一下午的功夫来来往往好几拨人,就是算卦老头看着宋和锦的眼神让他感到十分不舒服,里面明晃晃的讥讽和得意。

宋和锦其实也清楚万事开头难,他这个摆摊地点本就不是很理想,但谁让他来得迟呢,况且周围的人没有将他赶走,光是这一点,他就谢天谢地了。

第一日大概是没生意了。宋和锦想,他到包子铺买了几个肉包子,又用两文钱讨了两碗水和一碗稀拉拉的米粥,照例吃了三个包子当晚餐,剩下的带回去。

回到家,宋和锦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脚步有些迟疑。

翠娘依旧很是欢喜地迎上来,给他卸下手上拿着的板凳条桌和背上装着文房四宝的背筐,其他人脸泛红光,站在厅里一侧,看着他的目光很是复杂。

“和锦,过来!”宋老夫人端坐在上首,眼神既欣慰又严厉,她脸上的表情严肃,身上的肢体动作却十分放松,懒洋洋地斜靠着椅子,透着一股子矛盾。

宋和锦谨慎地上前:“奶奶。”

宋老夫人:“今日,有一王姓人家上门,前来拜谢你的救命之恩。”

宋和锦一愣。想起昨天他救的那个男人,周围的人好像叫他“王大家的”,他救醒人之后,出于现代人不肯透露住址的谨慎,只说自己在茶楼说书,便离开了,原来他们打听到自己住的地方了么!?

他们前来拜谢,不是什么坏事吧?

宋和锦看着宋老夫人三堂会审的架势,有些茫然。

“他们带来的礼物,咱家收下了,往后,可别再让他们上门来!”宋老夫人道,“咱们家与这些乡下的泥腿子不一样,身份有别,与他们来往,有失脸面,往后你可别再多管闲事,跟那些三流九教的往来。”

“我知道了!”宋和锦愣了愣,露出一个苦笑:“奶奶,我累了,可以回屋歇息了么?”

宋老夫人看出他的敷衍,皱起眉头:“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两句了?”她隐隐察觉到这个孙子有些不在自己的掌控内,不安顿生,声音蓦然拔高:“要不是看在你已去父亲兄长的面上,我用得着教导你?二房的求着我都懒得教!教你不过是不让你在外失了身份,别人家以为我们家的子孙没有教养!”

这话的性质可严重了,翠娘连忙跪下来,哀求道:“娘,和锦年轻不懂事,绝无不孝敬之意,你教教他,他自然晓得的。”

宋和锦在街市枯等暴晒了半天,回到家还得面对宋老夫人莫须有的指责,此刻只感到身心俱疲,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奶奶,我知错了!往后我会注意的。”

宋老夫人面色缓和:“你领情就好!奶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要到外面赚钱养家,是个好的,你父兄都不在了,这个家就靠你多担待了。我方才说得是严厉了些,也是为了你好!”

宋和锦微微低头:“奶奶教导的是。”

宋老夫人满意了:“你在外奔跑一日,也累了,快些去歇息着吧!”

翠娘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见宋和锦听了宋老夫人的话转身就要回后院,没忍住说道:“娘,和锦还未食晚膳。”

宋老夫人一愣,才想起来这事,脸上现出一分不易察觉的尴尬来。

宋家人多日不见荤腥,难得今日王家送了两只鸡过来拜谢,就连最矜持的宋和兰都没忍住多吃了两碗饭,宋和堂兄弟更是连盘子都舔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什么剩饭剩菜给宋和锦吃?

宋和锦循着宋家人的视线,也看到了一侧厅堂里,正在收拾的二姨娘身后饭桌,那上面杯盘狼藉,只余一堆骨头。

其他人纷纷面露尴尬,作为今日能吃上荤腥的最大功臣,他们却忘记了留些剩饭剩菜给他,委实说不过去。

翠娘低头抹眼泪,默默地带着宋和锦回了后院。

厅堂里的人见宋和锦母子没有就此事发作,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气氛再度松快起来。

却不知道回到后院的翠娘怒骂:“我们命苦啊,我的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整整两只鸡,两只鸡,竟没有留下一爪半头!连鸡头都不留一个给你!都怪我一直在厨房忙活,没给你看着,害你辛辛苦苦一日,回来竟是连口肉都沾不上,杀千刀的遭天谴!吃不死她们!”

宋和锦被她尖利的声音叫得脑袋隐隐作痛,他大概白天被太阳晒多,有点上火了,有气无力地道:“无妨,娘,我还有肉包子……”

翠娘:“锦儿,你等着,大姐那里还有王家人送来的三十个鸡蛋,娘早上偷偷给你煮来吃。”

宋和锦哭笑不得:“娘,我累了,先去梳洗一二。”

这时,风中隐隐飘来了若有若无的女人哼唱声,翠娘怒道:“那个狐狸精又在唱什么!作死了!白日王嬷嬷教训得还不够多!”

“教训?”

“娘不是不卖这狐狸精了吗?可不得日日磋磨她出气。”翠娘理所当然地道。“今日王嬷嬷又打了她一顿,又没吃的,她怎的夜里还有力气唱戏?看来还是教训的不够。”

宋和锦:“娘你别管那么多了,我早上怎的见你去挑水了?”

翠娘得意起来:“我退了那挑水工,每个月便可得挑水的二十文钱,今日我与西街尾的牙婆说好,把浆洗的活儿领了,每日便能得十文钱。”

在城里居住,吃水挑柴都要钱,原先宋老夫人叫了外面的挑夫挑水,一个月二十文钱,每日的大水缸都能灌满,若是自家不怕劳累,也能自己去挑,这片有一口官井,家家户户都可去汲水。

翠娘说得高兴,神色飞扬的,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宋和锦却心头有些沉重,这些累活重活,都是男人才会去干,他瞧着翠娘干瘦的身板,眼睛有点涩,忍不住冲口而出:“娘,咱们另立门户吧!”

翠娘神色一震,干笑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宋和锦继续说道:“我问过县衙里的大人,男丁满了十六岁,便可立户了。如今父亲已仙逝,大房的便是孤儿寡母,你可跟着我,一起立户。”

翠娘呆呆地看着他,儿子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蹦进她的脑子里,每一个她都听得清,合在一起,耳朵却像是塞了棉絮,涨涨聋聋的,嗡嗡作响,好半天,她才干干巴巴地道:“说、说什么呢!我今日累了,明日还得早起挑水,娘累了,累了,得睡去了!”

说完,游魂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宋和锦站在原地,轻叹一声。

他也不指望说一次翠娘就能听得进去,不过是种下一颗种子,往后时时浇灌,日后遇到合适的阳光和温度,总会破土而出。

他回了屋子,点上灯烛,磨墨落笔,照例回忆、修改、增减明日要讲之小说章回。

“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幽幽的女声鬼魅似的在屋子里漂荡,宋和锦沉思了片刻,站起来,去了柴房。

听到开门的声音,屋里的女人戒备地坐了起来,见是宋和锦,大大松了一口气。

宋和锦看清屋里女人的模样,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红娘额发都是干涸的紫黑色血渍,脸上、手上裸露的肌肤条条红色的血痕,脸颊高高肿起,上面的巴掌印清晰可闻。

身上的衣物,相比昨日,也显得破烂而凌乱。隐隐甚至能察觉到血液渗出。

宋和锦上前一步,红娘脸上的神色骤然变得警觉,身体紧绷,强撑着往身后柴堆挪了挪。

下一刻,一只白胖白胖的包子出现在红娘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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