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神色惊恐,奋力挣脱。
赵夫人平日养尊处优的纤纤细手,此时此刻却如钢铁铸造的鸡爪子一般,死死地镶嵌在红叶手臂的血肉内,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时竟是掰扯不开。
两人之间的这些动作,让红叶更加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代晋原对红叶并不感兴趣,但此次此刻,众人目光聚集于此处,让他内心的虚荣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耐烦瞬间消逝,脸上转而显露出了三分兴趣:“哦,这婢女竟有如此过去?本大人倒要见识见识。”
红叶万万没想到,自己好端端地跪在一旁等待主子吩咐,竟会遭遇飞来横祸,赵夫人不愿被谢安平送给代晋,转眼就把她推到前方做代罪羊。
代晋此人,可谓世家恶霸之首,性情暴戾,手段残酷,动辄打杀,其凶名赫赫在外,能止婴儿夜啼,若是去了他府上,别说受宠,小命都难保。
听闻代晋的话,她身旁的赵夫人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抓着红叶的手臂亦随之一松。
红叶见状,心一横,迈出一步,直直迎上代晋的目光,竭力镇定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夫人为了今日各位贵客能宾至如归,特意找奴婢去院里排练了多日,只为今日为大人们一展歌喉。夫人唱功不在奴婢之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夫人跟大人回府之前,何不让夫人施展才艺,得偿心愿?也好让众位宾客知道大人的眼光独到之处?夫人准备多日,呕心沥血,离去之前也不忘提起此事,奴婢常受夫人恩德,实在不忍心见她一腔真心被埋没。”
代晋转怒为喜:“对对对,赵兰昔日才艺双绝,”他转而朝赵夫人命令道:“方才你说什么《赤伶》来着?你便好好为诸家弟兄表演一番罢!”
赵夫人没想红叶急中生智,又把话题兜回到自己身上,浑身微微颤抖,既是恐惧,又是愤怒,紧咬贝齿:“是!”
她赤着双脚,缓缓地走向锦缎中间。
她院里的丫鬟仆妇赶紧跑过来布置场地。
白色的台词素布展开,明晃晃地发着白光,华丽张扬的头冠,缀满了珠宝玉石,往日丈夫恩宠的象征,如今沉甸甸的,死死地压着她的脑袋,让她有种喘不过气来感觉。原先精心准备的一切,仿佛一个华丽牢笼,四面八方地朝她逼近,将她困在其中,禁锢着四肢百骸,温热不再,只有彻骨冰冻。
“台下人走过……”唱词一句句从赵夫人嘴里吐出,如同凌迟的倒计钟声,一声声地敲击在她的心头上,歌声渐渐偏离了大气肃然,染上了哀愁和幽怨。
她发颤的声喉破碎不堪,硬逼着挤出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恐惧。仿佛面对铁蹄践踏、山河破碎的无辜女子,终归恐惧于眼前所见景象,屈服于残酷万象,如同凋零的花儿,随时随风而逝。
赵夫人的眼睛看着人群中间的谢安平,情到深处,再无法自持,眼泪无声无息掉落,如是一支梨花春带雨,晶莹欲滴,楚楚可怜。
在场不少人顿时被激起了怜香惜玉之心,纷纷面露不忍。
谢安平神色悸动,踏前一步,正欲开口,代晋却是抢先上前,粗鲁地将赵夫人揽入怀中,哈哈大笑:“果真是才色双绝,我代晋果真慧眼识珠。文渊,你已答应将人给我,可不能改口毁诺了!”
他十分满意众人投注在赵兰身上的目光,他们的怜悯痛惜,以及碍于权势不如代家不敢与他争锋的憋屈表情,让他感觉到阵阵快意。
谢安平字文渊,在正式场合,多被代晋如此称呼。他此时的脸色有些难看,最终不发一语,看着赵夫人的眼神,怜惜又不舍。
歌舞表演完,下一个表演环节即将开始,代晋揽着赵夫人往座位方向走去,赵夫人双脚硬生生不肯挪动,代晋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头就要动怒。
赵夫人却朝他扬起一抹妩媚的笑容:“大人,此番回府,我身边也没有个熟悉的人,红叶这丫头能时时想着我,可见是个知恩懂礼的,不若你向谢大人讨个添头,一并把红叶带回去?”
代晋一听,想也不想就朝谢安平道:“文渊,兰儿身边缺个服侍的人,这婢女,我便一并带走了!”
谢安平露出一个没有什么笑意的笑容:“可。”
赵夫人依偎在代晋的怀里,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朝红叶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红叶的心直直地往下沉,回过神来,发现在场之人都在盯着自己,似是疑惑她为何不感恩戴德地朝主人家回礼。
红叶心乱如麻,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分量的婢女,这里根本就没有她说话的余地,连作为姬妾的赵夫人都身不由己,谁会在乎她一个小小婢女的生死。
跟代晋走,不说代晋此人会如何对她,单单就是一个对她怀恨在心的赵夫人,势单力薄的她不出三日,便必死无疑。
留在谢家,是她唯一的活路。
然而,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红叶迟迟无法动作,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了这个婢女的异常,低声窃窃私语。
管事的一等丫鬟脸色已然沉了下来,红叶心知拖延下去于事无补,但一时半刻却是无计可施……拖延!?
红叶定了定神,沉声朝代晋说道:“夫人既已歌唱完毕,各位大人不若一并也欣赏下奴婢的歌艺?奴婢进府之前是戏班伶人,旁的不敢说,唱曲一事上,从来不认为有人能赢得过我。”她的目光落在代晋怀里的赵夫人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妖媚而充满挑衅的笑容,“大人也好趁机鉴赏一下,夫人进代家也不忘‘提携’奴婢,究竟是真心喜爱奴婢,还是嫉恨奴婢,欲借大人之手借机杀人?”
红叶此话里的信息量极大,众人大哗,不曾料到区区女婢竟会说出这些话来。后院妻妾争宠捻酸喝醋之事在各家府中时有上演,但拿到明面上来却是少之又少。
而代晋闻言一愣,反应过来红叶话里的潜台词后,登时暴跳如雷。他性情暴虐,府里人时常被抬至乱葬岗,民间风评极坏,家里长辈亦常常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规劝他多次,代晋表面不以为然,实在十分恼怒,红叶这番话触及到了他内心敏感的那一根弦,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这里又是谢家,他就要将人打落在地。
不然,刚把人要过来,又当着原主人的面把人打死,这情理怎么都说不过去。就算谢家表面上不追究,这种话柄落在王穆凯手中,代晋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暴怒归暴怒,代晋险险还保持着世家子弟的基本理智和思维,最终没有发作打人,脸上的表情阴沉扭曲,眼神中满是狠毒。
事情发展急转直下,赵夫人没想到这下九流的玩意儿这么敢说,脸上血色褪尽:“大人,这丫头一派胡言!”
红叶一见这个方向有戏,破罐子破摔,上前一步逼近赵夫人:“这谢家府里,谁人不知夫人对大少爷情深义重,你方才硬是把奴婢扯出来,不过是不愿意跟代晋大人回府的托词……奴婢奉劝夫人一句,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终究会砸了自己的饭碗!”
代晋勃然大怒,双目如铜铃瞪大:“赵兰,她说的是真的?你不愿跟我回府?”代晋、王穆凯、谢安平三人自小就一直被人拿来作比较,他对此极其在意,眼前婢女的意思是赵兰选择谢安平而不是自己?
一时间,代晋只感到颜面尽失,手指捏得咯吱作响,似乎下一瞬间就要拧断赵兰的脖子。
赵夫人的指甲掐进了腿上的丝绸锦衣里,惊怒交加,这该死的贱奴!她万万没想到红叶会当众揭开这层窗户纸!就算在场所有的奴婢姬妾都知道她不愿离开谢安平,但只要没有人戳破这一点,一切便都有挽回的余地,如今红叶这么一说,赵夫人方才的行为无疑赤,裸,裸地打了代晋的脸,以代晋好脸面的脾性,怎会善罢甘休?
她赶紧安抚代晋,美目含泪:“大人,赵兰不过是区区外官之女,贵人肯要,已是高攀,哪里不肯?你别听这贱奴胡言乱语。我不过是好心提拔她一二,却被她反咬一口,大人,您要为妾做主啊!”
代晋由怒转喜,但红叶没理由说谎,犹带着三分犹疑:“她为何要如此对你?”
未等赵夫人回话,红叶冷笑一声,声音清脆而极具穿透力:“因为夫人她不如我!她害怕没有了她的压制后,我的风头会盖过她的。”
围观众人哗然。如此大放厥词的婢女,若是他们府上的,恐怕早已被他们的祖母/嫡母/姐姐们乱棍打死扔出了府中。
然而现在看到两女相争相斗,他们只感觉新奇不已,觉得比听曲赏戏有趣多了,当下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世家公子嚷道:“区区贱奴,好大的口气!你说夫人不如你?你哪里胜过夫人了?!”
就连谢安平,都诧异万分地看着红叶,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他原先并不放在心上的婢女来。
王穆凯道:“既然这样,你们不若比试一场。方才你说唱曲没有人能赢过你,赵夫人唱了《赤伶》,你也去唱一次。若是唱得比她好,本大人重重有赏!”
旁边人一听,嗷嗷激动地叫起彩来。有些立刻掏出赌盘:“来来来,下注了,王大人压谢大人家的婢女,谁要压赵夫人?”
“我我我!”
“我压赵夫人!”
“我压红叶姑娘!”
“你傻么,区区婢女,哪里比得上才艺双绝的赵夫人,那贱婢是在唬你呢!”
“你是没见过红叶姑娘上台演出!”这人不服气,依然坚持要压红叶。
“算我一个!”
“……”
凑热闹的世家公子们兴奋得面红耳赤,有过度兴奋的窝靠在栏杆上,抖着手吸食起五石散,顷刻间神魂颠倒,欲仙、欲死。
面对群情激奋,连谢安平也始料未及,代晋扔下赵夫人,回到了自己的座次。
原先服侍的美娇娘一左一右地攀援而上,很快就哄得代晋眉目舒展,开始与她们狎玩起来。
无人问津的赵夫人孤零零的待在原地,她眼神阴毒地瞪向红叶。她一定要将这个贱奴碎尸万段!
然而当她目光触及红叶的脸庞,却是一愣。
往日里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唯唯诺诺的贱奴,如今竟然腰背挺直,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无所畏惧地直视着她,目光中没有丝毫惊恐,反而带着不死不休的疯狂,以及将生命置之死地的决绝,神色是彻骨的冷静:“大人们、夫人,那奴婢便先行到房里更换戏服,很快便回。”
在偌大的空旷的锦缎铺就的舞台中央,她施施然地朝周围人行了一礼,随后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从赵夫人身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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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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