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红焰

“这、这是红叶姑娘?”有人抖着手,指着远处款款走来的女子,难以置信。

“这就是传说中,那西市戏台的仙子红叶姑娘?”李奎拉过压红叶赢的那个世家子,目光灼灼,脸上满是惊艳。

那世家子也是一怔,看着走近的红叶,脸上逐渐染上狂热的色彩:“对对,就是她,就是那红叶姑娘!”

有人目露不屑,嗤之以鼻:“啧,还不如粉香园的头牌胭脂姑娘好看呢!一个个神魂颠倒的,怕是没见过真正的美人!?”

王穆凯、代晋、谢安平这些人早已阅览百花,红叶的姿色在他们看过的美人中,顶多只能算中等,视线随意扫过,不以为意。

然而随着红叶的走近,这三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头上的一只蝴蝶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只翠绿色的蝴蝶,静静地趴在如云般的黑色秀发上,随着女子的步步走动,蝴蝶双翼微微颤动,似是受到惊吓了一般,随时扑扇而飞;又好像眷恋着这处好不容易找到的软玉温香之地,双翼不安地颤动着,却始终牢牢趴在上面,不肯飞走。

蝴蝶的双翼上,洒着细碎的磷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双翼的颤动,时不时在周围人的眉眼间投下一抹晃眼的碎光。

绿蝶之下,穿着绯色戏服的女子身姿健壮挺拔,勾勒出瘦削的双肩和饱满的胸脯,细瘦的腰肢坚韧有力,流畅的弧线优美而具有力量,全然没有时下女子的弱柳迎风,却仿佛雨后迎着阳光绽放的野生映山红,红得艳丽,烈得如火,一身筋骨遒劲,布满扎人的荆棘尖刺。

这支映山红神色淡漠,一种清冷如月光的气质自她身上弥散,自有一股不沾尘世的高傲冷漠,不经意瞟过的眼神是睥睨,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不屑凡尘俗世,唯我独尊地从凡人的世界路过。

她身上的戏服,却是艳得晃眼,仿佛一团燃烧着的焰火,把周遭的事物全都燃烧殆尽。

两种观感在围观众人内心涌现,他们却不觉丝毫违和,反而隐隐认为,这浑然一体的矛盾才是眼前之人天然的面目。

她就如同一朵冷焰,焚烧着各个世家少爷的心智和眼眸,又用那冰冷的、目下无尘的目光从他们头顶浇下一盆冷水,将他们冻得透心凉。

他们不仅没有感到沮丧和恼怒,反而心头火热,潜藏在心中的肆虐欲、望高高昂首,渴望采下这朵高山烈焰、雪中之莲,用一千种、一万种方法,折下美人满身的傲骨,让她在他们身/下心甘情愿地为之绽放。

代晋推开了服侍的娇妾,看着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的红叶姑娘,失神地惊叹:“美,真美!”

王穆凯脸上俱是惊艳,双眼牢牢地锁着不远处的红叶,闪过势在必得的狠毒,嘴上却吩咐旁边的娈童:“斟酒。”

他仰头把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安平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色锦缎中的那一团冷焰,半晌,低沉一笑,仿佛自言自语:“呵,终日流连花丛,我却不知院中竟藏了一只罕见绿蝶……”

红叶不管周围众人如何反应,穿上那身戏服以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艳丽的眉眼凄冷孤清,仿佛把自己与周围隔绝开来,自成一方世界。

她头上细碎的宝石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铜绿头饰宛如一只沾着晨露的绿蝶,映着朝阳,振翅欲飞。

“人靠衣装马靠鞍。表演行业,行头十分重要,少了相配的行头,演出效果便大打折扣。”宋和锦放下漆黑的烧柴棍,把她鬓边两缕卷曲的头发梳开,“但是,一旦穿上了那身衣服,那你便是那个‘人’,而不是你自己。演出一旦开始,至死方休。”

她自八岁卖进戏班,至今已有十七载。悠悠岁月,不曾懈怠,无论身在何处,日日提声练气,方成如今红叶姑娘。

唱曲是她的命,是她的根,无人可迫使她放弃,亦无物可以取代。

她因唱曲而活,平生所愿,便是终有一日,因它而死。

临死之前,得偿所愿,死得其所。

无怨无悔。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快。

唯独辜负了宋和锦少爷的善意和期许。

她在心中淡淡一哂,挺胸蓄气,轻启唇瓣:

“台下人走过……”

赤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红叶曾听宋和锦说过这个故事。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北来的敌寇凶残肆虐,来势汹汹,所过之处,抢光、杀光、烧光,徒留一地废土残垣。

拿着木棍柴刀上战场的青壮以肉身为盾,却敌不过敌人装备精良,铁蹄践踏而过,血肉飞溅,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被碾压成泥,烂在路边,尸骨盈野。

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像畜生一般被赶到一处,集中在一起,敌人在她们面前举起屠刀,刀光闪过,鲜血喷/溅,头颅滚落在地。

“陈词唱穿又如何,白骨青灰皆我,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敌寇一路南下,所过之处,哀鸿遍野,人命贱如草。

繁华的国都依然歌舞升平,前线的退败在国都上空笼罩上一层阴云,达官贵人们夜夜笙歌,在歌姬舞娘的肚皮上醉生梦死,随着前线阵亡人数的频繁传报,青瓦红楼间华美雅致的戏曲唱得愈响,老爷们挥舞着大笔银票,狂热地追捧着台上的旦角,一掷千金,引来无数佳话。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终于,敌寇的铁蹄踏进了都城,台下昨日深情激狂的贵人们通通不见了踪影,愤怒的敌人破开一扇扇紧闭的朱门,只见人去楼空,贵人们早已带上家财弃城而逃,南下的队伍蜿蜒千里不绝。只有毫不知情的平民百姓在城破之日,逃无可逃,关门闭窗,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戏幕起,戏幕落,终是客……”

敌寇急急命手下人去追,他们的领头人则进入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那一处,大马金刀地往上面一坐,志得意满,张狂而笑。

“你方唱罢我登场……”

到处搜罗的敌寇也终于撞开了戏院的大门,戏班班主弯腰笑迎贵客上门,台上幕布拉开,黑的武官,白的小人,红的忠臣,轮番上阵,讥笑怒骂,嗔痴怪诞,拉开一场乱世好戏。

“莫嘲风月戏,莫笑人荒唐……”

锣鼓急切,唱腔逐渐悲愤,台下人渐渐看得入了迷,手中的刀剑不知不觉放在了桌边,喝酒吃肉,放肆谈笑,在街道上抢钱杀人的小卒喽啰挤进着繁华戏楼,拥挤在一处,看得入神。

“也曾问青黄,也曾铿锵唱兴亡……”

一股浓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呛醒楼中看客。

敌寇仓皇起身,环顾四周,满目火光。心知中计,以肉/身/拼死撞门,却发现徒劳无功,门窗早已被人堵死封实,外面无人可进,里面无人可出,所有人无处可逃。

台上依然咿咿呀呀唱着戏曲,宛如索命的催魂曲,讥讽地嘲笑着死到临头丑态百出的台下宾客。

“道无情道有情怎思量……”

戏班班主站在戏台中央,表情快意,癫狂大笑。

在冲天的火光中,红叶眼前恍惚闪过了一个十几年前的小村庄。

彼时秋收正过,阖家欢乐,家家户户门前堆满了草垛和秸秆。年仅七八岁的她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地讨要着簸箕上的炒黄豆,黄豆刚刚从锅里舀出,摊开晾着热气,满屋子都是炒豆子的芳香,这股香气直扑小红叶的鼻子,往她的五脏六腑里钻,勾着她肚子里的馋虫垂涎不已。

母亲抵挡不住她的撒娇攻势,佯装生气地说了她两句,手里却抓了一把炒黄豆,塞到她的小手里。

小红叶喜笑颜开,露出漏风的门牙,一颗豆子扔进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快活不已。

不知道是谁在屋外面突然大吼了一声,母亲面色骤变,一把抄起红叶小小的身体,不管不顾地往屋外冲去。

屋外,红叶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不眼熟的,婶婶伯娘们,哥哥弟弟们,姐姐妹妹们,或抬或抱,或扛或提,都在朝山上奔逃。

他们跳过潮湿的田垄,爬上陡峭的山坡,越过水流湍急的小溪,拐进灌木丛密布的昏暗山林,攀上险峻的山峰,匍匐在野草丛中,遥遥看着山下的村子。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出声,包括各家各户平日吱吱喳喳吵闹不休的小孩。他们窝在家人的怀里,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大人们悲肃的神色吓到,本能地安静下来。

有人在悲泣。小红叶跟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隔壁的大堂哥趴在屋前的晒粮坪上,身/下一滩深色的液体。大伯伯抱着一筐麦粒,慌慌忙忙地朝屋后跑去,却被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一刀砍在后背,不甘地倒了下去。

她爷爷死死抱着一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大腿,对方一刀又一刀劈在老人瘦弱的身上,如同宰杀畜生一般,满脸都是扭曲的笑容。

她的父亲从屋角跳出来,扬起一条木棍,狠狠地敲在那人身上,两人缠斗起来,旁边同样血污的男人扑过来,将她父亲抡倒在地,笑容狰狞的男人趁机一刀砍在她父亲脖子上。

霎时就有鲜红色的液体喷溅出来,浇在了那两个行凶者的脸上和身上。

小红叶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村里的人身上没有血污,那些恶鬼们却满身都是。

同样的一幕在村子的各个角落上演,村里的男人们竭力搬运着家里的存粮,撞上那些杀人如麻的豺狼虎豹,逐一失去了性命。家门口的草垛和秸秆染上了红色的鲜血,映着西下的余晖,在小红叶视野里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深红。

身体忽然一阵凉意,小红叶失去了母亲的怀抱,她身体腾空,下一刻落入旁边的邻居家婶婶怀里。

她的母亲把她交给了婶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朝山下跑去,消失在灌木丛里。

“翠兰……”婶婶呼喊母亲的声音嘶哑而悲伤。

小红叶恐惧地哭叫起来:“娘,娘……”

她看着母亲跑到山下,从村后摸进了一个屋子里,然后举着一支火把出来,消失在草垛后面。

呼啦……

风愈发扯乎,夕阳已经全部没入地平线,黑暗笼罩了大地。

火光倏然冲天而起。

整条村子陷入了火焰汪洋,熊熊烈火在秋风中猖狂大笑,惨叫声、惊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红叶的母亲站在村子里最大的晒粮坪上,看着周围疯狂逃窜的火人,癫狂大笑,任由火焰吞没自己。

之后的一切,便是零碎的片段,一路的颠沛流离,逃亡路上间或死去的亲人……

视野尽头,有人孤身站在戏台中央。

台下人拍手叫好,他们神色亢奋,用贪婪的目光舔舐着台上人的每一寸衣角,眼神中是全然不加掩饰的欲、望,赤/裸/裸地映照着台上人绯色的身影。

红叶恍惚地反应过来,原来那是自己的倒影。

赵夫人与红叶的唱功,可参照女团偶像和国家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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