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安静到让人感到不安的气氛中,沈千奴突然跪了下来。
宋和锦万万没想到他会忽然给自己来这么一出动作,瞬间懵了,心头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沈千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用词,须臾抬头,正色地道:“东家,如今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千奴本想着,若能一直待在东家身边,做些奴力所能及的事物,护你一世周全,那奴这一生亦算是无憾。但是现在眼看神州大地,处处烽火,千奴在去并州的一路上,目之所及,皆是人间惨境。举目四望,只见漫山尸骨,血水盈河,可见:胡人贵族拔下汉人牙齿,串做战利品,戴在脖颈上耀武扬威;我军将领头骨被砍下,制成外族享乐的酒杯,无辜妇人幼童驱赶作牛马,形如行尸走肉,此情此景,千奴无法不为所动!”
“照谢大人所言,若是无人抵挡前线胡人继续南下,中原将陷入战火之中,无数黎民百姓将会因此丧失性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铁蹄之下,山河破碎,无人幸免……”
他神色悲痛,握拳在胸:“请原谅千奴。谢大人召千奴前去,便是想要重新起用千奴,阻杀胡人。千奴不才,亦有志于将胡虏驱除,恢复汉人太平盛世。”
他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又来得太突然,宋和锦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心乱如麻,迟迟无反应。
沈千奴看着他,大义凛然地道:“自古忠义两难全。若是对东家忠,千奴就无法履行一国之将之义;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为了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千奴唯有辜负东家之恩。纵有千般愧疚,万般不舍,千奴亦厚颜恳求东家成全!放奴离开!”
宋和锦听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横冲直撞,乱成一团,难分出高下。
原先他以为,沈千奴平安无事归来,他们应该一起继续为他们的基业而奋斗,现在创业到一半,技术、人力、财力都准备妥当,即将进行大规模铺开,合作小伙伴却要中道转行,扔下他,改而去干别的了?!
他有一种被人背叛了的强烈感觉。
红叶成婚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有一点类似这样的感觉,但并不浓烈,也就不是很在意,因为他知道,人各有道,他们终究要奔向各自的前程,拥有不同的归宿,所以虽然伤感,却不算太难过。
而沈千奴却不一样。
从他被宋家人“围攻”无所倚靠而只能靠自己开始,一直到置办自己的地盘,创办属于自己的庄园,到建立各个产业部门,组建起各支队人马,每个关键节点上,都有着沈千奴的参与。
两人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山庄,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是每次遇到难搞的问题,在宋和锦琢磨着要怎么办的时候,沈千奴都会适当地站出来提出建言,不着痕迹地引领着他前进,或者先行出面解决,完成了再告诉他。省却了他许多功夫,让他无需花太多心思和头脑在复杂的人事往来上,得以专注于处理技术方面的问题。
一回首,自他来到这个地方的这么长时间里,陪伴他最长时间的,在他记忆里出现得最为频繁的身影,仔细想想,不是翠娘,不是红叶,却是沈千奴。
而现在,这个左膀右臂有了自己的打算,要离他而去,不再与他并肩作战。
这个认知让宋和锦有种胸口猛然间被人擂了一拳的感觉,浑身一震,似乎缺少了点什么,安全感骤减。
要放沈千奴离开吗?
他对沈千奴有救命之恩,也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恩,若是他不允许沈千奴走,按照他所了解到的沈千奴的秉性,想必也不会强行离去。
但是……
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理所应当。
沈千奴离去不是为了个人权欲,不是为了获取富贵荣华,而是,是为了打仗,为了保卫民众,保护手无寸铁的无辜民众,为了家国大义而赴一场场生死战斗。
英雄的舍生忘死,作为平民的他有什么资格阻止对方?
作为被保护者中的一员,他有什么理由不让沈千奴走?
宋和锦所受过的教育和前世的环境熏陶,让他本能就要脱口而出的阻止梗在喉咙,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宋和锦烦躁不已,沈千奴的声音却再一次顽固地钻进他的耳中:
“千奴恳求东家许可!”
听着他的又一次恳请自己允许的声音,宋和锦突然生起气来:“你为何一定执意要我答应?凭你的本事,又有谢家看重,你完完全全可以自行到官府销了奴籍,然后一走了之!”
他的意见,根本无足轻重,不是吗?
为何一定要逼他回应!?
想到这里,宋和锦的胸腔里骤然涌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愤怒,这股愤怒冲昏着他的头脑,使得浑身热血直往脑袋上涌,他想要大吼,想要狠狠地踹旁边碍眼的大树一脚!
“你恢复官职,便是堂堂骠骑将军,而我宋和锦只是一介平民,一个不入流的破落户之子,你想去哪里,你要干什么,直接告知我一声便可!”
根本无需我的应允!不是吗?!
你要去找死,就去好了!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
宋和锦的胸口急速地起伏了几下,他重重地呼吸着,越说越生气,还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越想越是感到憋屈。
沈千奴抬头看着他,眼睛直勾勾的,眨也不眨,蓝眸深处却慢慢弥漫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如宝石般细碎闪耀,灼刺着宋和锦的眼睛。
笑、笑屁啊!
宋和锦实在气不过,上前用力踢了跪着的沈千奴大腿一记:“你倒是——”
回答我!
笑什么笑,显得兀自担心焦虑的他像个傻瓜一样!
沈千奴一动不动,生生承受了他一脚,等到宋和锦要把脚收回去的时候,他忽然一把出手攫住,稳稳地桎梏着,不容宋和锦逃开。
宋和锦失去平衡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好不容易稳住了,抬头怒视对方,双眼冒火:“你干什——”
他的怒声戛然而止。
就在沈千奴抱住宋和锦小腿的下一刻,他把额头抵在了宋和锦的小腿骨上,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温顺而虔诚:“因为千奴不希望东家你对我有所误解;因为在这偌大的世间,我沈千奴只在乎一人的看法;我在乎,宋和锦此人是如何看待我沈千奴的。”
即使将来千夫所指,他也不希望眼前之人会厌恶他、恐惧他、疏远他、逃离他。
即使是塑造出来的假象,他也希望,在眼前这人的脑海里、心里,自己是好的,为他所喜的。
哪怕这个形象无法持久,如镜中花,水之月,只是一个幻象,随时可能被人戳破。
他想强大起来,他想保护这人以及这人的梦想,他想为宋和锦打造一个对方喜欢的天下!
谢家要他的领兵之才,他要借谢家的势收拢兵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得不选择暂时从这人身边离场。
这些,眼前之人不需要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哪怕他战死在了沙场,尸骨无人收俭,他留在这人记忆里的,始终是那个能干又忠诚于他的沈千奴!
不是贪恋权柄的小人,而是战死疆场的英雄!
待在宋和锦身边这么久,沈千奴清楚地知道,眼前之人身上有着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灵魂。
即使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外来番僧,也及不上他的万分之一。
在宋和锦的世界里,这个污秽的世间充满着纯善的事物。
那些悲痛的,苦厄的,让人发指的人和事,人人闻之色变的朱门脏臭,全然沾染不了他丝毫,就好像过去十几年里,他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看待所有人的目光如出一辙。
众生是平等的,没有门户之别;男女是平等的,用着相同的要求对待;老幼病残是弱的,需要保护和呵护;恃强凌弱的,无论何人,身份如何,是否贵贱,一概按规矩惩处。
在他的眼里,集体利益高于私人利益,规则至高无上,胜于任何私人情/欲。
但他又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美好期待的,并且身体力行地去创造着这样一套观念和规则的世界。
一种沈千奴少时就在追寻却一直求而不得的规则。
彼时才满九岁的他,在众家子弟比武的校场上,在沈家其余子弟们都失利的情况下,费劲射中了靶心,正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众人夸赞的时候,却被迎面走来的父亲扇了一巴掌,怒斥:“小小年纪,只会争强好胜,不懂尊卑,败坏门风,给我滚回家去!”
郭子铭等人对宋和锦订立的规则的不以为然沈千奴看在眼里,然而,他更加看到,归附于庄园的那些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消失的唯唯诺诺、卑躬屈膝,这些人的腰背越来越挺直,眼睛里越来越有光。
一切都在朝着宋和锦期望的方向发展着。
沈千奴也更加清楚,宋和锦是一个追寻着什么事物的人。
他从地狱里被这人救出的时候,满身的黑暗,只想不择手段翻身做主,一举毁灭那些糟践他们的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把这个不公的世界摧毁得一干二净,将全部人拖入无间地狱,让他们也尝一尝,从云端跌入泥潭是什么样的滋味。
是宋和锦把他从地狱边缘拖了回来,他教会沈千奴,只要活着,总会有美好的事物与他相遇。
所以,他希望自己在宋和锦的眼里是最好的。
是能干的、勤劳的、向善的、勇敢无畏的,让他敬佩的……
十年生死茫茫,刀尖舔血,将士战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战场本就是他们的归宿,沈千奴早已有所觉悟。
然而,现在他起了渴望,他想要活着,他想要为宋和锦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为他挡住那些不堪入目的脏污和黑暗!
就是这么几句话,让充斥着宋和锦整个胸腔的怒火一下子就泄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和锦哑然地看着沈千奴,手足无措,胸口又热又酸,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捂脸的冲动。
沈千奴仰头,蓝蓝的眸子澄澈而干净,一如当日两人第一次见面般纯粹。
他直视着宋和锦的眼睛:“若是你宋和锦说一个‘不’字,我便不去;若是你说一个‘允’,我便收拾行囊,奔赴战场。”
宋和锦脑海里翻腾不休的思绪不自觉地平静了下来,他低头注视着沈千奴蓝色的眼睛,眼睛酸涩得厉害:“这是出自你的本愿?”
沈千奴微微点头。
“若是我叫你去死呢?”
沈千奴笑了:“遵命。”
宋和锦也笑了,他的眼圈发热,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我命令你,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死!”
“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
“除了我宋和锦,谁都不能夺走你的性命!”
“你必须要活着回来!”
“我宋和锦不做赔钱买卖!”
沈千奴其实不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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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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