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樾滞了一下。
莲引丝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现在想来,当时在栖云山也一定是她占据了我的身体,否则我怎会突然就失去意识呢?而你们,也断不会在我一醒来就问那些奇怪的问题。在忘川上,我能感受到她的意识,她一定与你相识对不对?何以要占据我的身体?如此灵力低弱的身体?”
他不知如何作答,她的神情并不愤怒,也没有被隐瞒之后的不适感,只是在很认真的问他这个问题。他思虑再三,答道:“不告诉你是因为如你所说,你年纪尚小,灵力尚弱,神魂受不了强冲击,以免你在飞升上仙乃至飞升上神之时因此遇劫。”他支着腿坐在她身后,说话的时候一直微微低着头,此刻抬起眼帘,凝视她,缓缓道:“她是西王母的四时之境,四时之神,当年……”他涩了一下,继续道:“因为一些意外,流落下界,借你的身体得以栖息,想必也是阴差阳错。莲引,她说过不会再出现,你不必为了这个分神多思,当下找到地珠才是关键。”
莲引捏着滑不溜秋的袖口把玩,回道:“自然不会分神,我身由我,岂能由他人?”说完起身往出走。
池上樾想说什么,她已风一般不见了。
她心里其实不大自在,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只好走了出来。怕在里面多待一时,自己的焦躁会无所遁形。
他认识她体内的那个人,两人说不得有什么过往,以至于他在说起那个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是自己不能察觉的温柔和心酸,他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只是莲引不愿看见这种熟悉的温柔用在别人的身上。那个人占据了她的身体,无妨,此身将寄燎原,予她又何妨;可是她也占据了他的温柔,占据了莲引自以为独一无二的温柔。
莲引不愿他看见自己如此模样,更不愿承认自己有这样酸涩的一面,细算起来,一个尊神,给予天下的爱自应是博而泛的,爱世人于是世人爱他。
独她,生出了一点私心。
这是妄念。
莲引走在熔岩畔,青色的薄衫曳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染黑了青色。
“莲引?”涂山楚蔚坐在地上,一扭头看见她,惊讶道:“你醒了?”
莲引点点头,走到她旁边坐下:“帝姬姐姐怎么坐在这里?”
“哦我呀,我过来吹吹风。”楚蔚的头发被地界的热风吹起来,飘在空中、飘到莲引的脸上,她用手环着膝,脸上是还未消散的怅然。
莲引微笑,深渊下的熔岩翻腾着、怒吼着、叫嚣着想要离开这一方天地,可惜终归是徒劳。热风拍在人的脸上,她清楚地看见楚蔚脸上风干的泪渍。
“姐姐为什么伤心?”
楚蔚侧头看她,露出一点夹杂着宠溺和无奈的笑容,似乎惆怅,又似乎甘之如饴,她说:“为了一个很遥远的人。”
“远到哪里?”
“远到天边。”
莲引道:“既然伤心,姐姐不如忘了他。”
楚蔚看了她一眼,轻轻的说:“小孩子话。哪能忘呢?人生在世,疼痛一些,甜蜜一些,都是为了让自己更有真实的存在感。他给我的无论是疼痛还是甜蜜,我都感谢他,因为他,我的存在便更是存在。”
莲引喉头一梗,道:“不为了甜蜜吗?”
“不为了。”
“是喜欢吗?”
“是喜欢。”楚蔚给她肯定的回答,并道:“我喜欢他,我也喜欢喜欢他的我,更喜欢喜欢他的过程中我的得失,我觉得这些感受难能可贵。我并不是无私的去喜欢他,因为喜欢他的同时我就得到,而且也真的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也不要求他如何对我,也不要求结局。生命不终结,便没有结局。”
莲引怔然。过了一会儿,又道:“假如姐姐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呢?”
“那便让自己解脱,不如忘记。假如难以忘记,那便是喜欢他的**已经大过了一切,那么所谓不能承受,便是一时纾解,你总能承受的。”
楚蔚看着面前黑红交错的炽热熔岩,像是自言自语:“端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莲引低着头,看自己面前黑色的泥土。
楚蔚笑了:“你还小,哪里能懂得这些。走吧,姐姐带你去看稀奇的。”
莲引没来得及想去与不去,就被她拉着走了。
她们落在忘川岸边,这地段杳无人烟,连个死灵也看不见,只有明亮的忘川河。
莲引好奇的看了一眼,那里面全都是发着光的微弱魂灵,彼此之家挨挨蹭蹭、你挤我搡,好不热闹。
恍惚之间她听到了魂灵们嘁嘁喳喳的声响,有吵架声、也有窃窃私语。
胳膊被人一拽,池上樾面沉如水的盯着她:“离这么近,不要命了?”
莲引本来就有些不自在,刚才听楚蔚说的那一番话,还没想好怎么再见他,他就这样过来了,还凶她。反骨顿时升起,从他手里挣开:“用不着你管!”
有人咳了一声,莲引向后一瞥,发现他身后站着许多人,大家都来了,刚才咳嗽的就是梦微上神。
她也不说话,面无表情的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低下头去整理刚才被他捏过的袖子。
其实根本就不皱。
池上樾知道她一贯随性,却从没见过她发火,发起火来竟有几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意味。心头一齐闪过这些零碎想法,他气闷,僵硬道:“不想神魂震荡就别在那儿站。”
说完之后,自己率先掠至忘川上方,道:“梦微。”
梦微上神答应一声,跟着飞过去,取出腰间长笛,缓缓吹奏出乐章。
两人背靠背站着,笛声响起的同时,池上樾的指尖便已凝聚出一团冰蓝二色的水泽,势如破竹探向忘川。
笛声笼罩着忘川的河流,冰蓝色的灵力将忘川染成朦胧的蓝色,河内的魂灵哀嚎着,四处躲避着尊神庞大的灵力。
而另一边,双生子早已脚踏乾坤,呈八卦之势立于两位尊神的稍下方,灵力漫出,正在为他们护法。
楚蔚见状,双手在胸前交叉向下,金色的光芒不由分说笼罩住莲引,脚下用力,两人已离开了忘川河岸。
“抱歉,我不知你神魂受损,带你来此,对不住。”
莲引摇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控制着自己不往池上樾那边看。
帝姬姐姐说得对,自己并不熟悉这样的烦恼,以后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如果没错的话,这河的下面应该有一条通往南海望的暗流。”楚蔚道。
莲引的思绪被拉回来,“地珠有可能在这里?”
楚蔚摇摇头,“还不能确定,但应该会有线索。”
话音未落,梦微上神的笛声被一道破障音硬生生打断,整个人倒飞出去。
来人速度极快,鬼魅般闪到池上樾身旁,陡然发难。
池上樾还未来得及收回灵力,极其被迫的堪堪躲过,后退数丈立在空中,皱眉看向来人。
“宵小之辈也敢觊觎我地界圣物!”来人广袖黑衣,满头长发未束,在空中乱飞,脸却也称得上半个俊字,只是在说话的同时平添了几分戾气,不叫人害怕,反生出了一些好笑。
池上樾袖起手:“你哪位?”
那人冷笑几声,横起长琴开始拨弦,直冲池上樾而去。后者身形一闪,空中只留一道残影。
长发乱飞的青年没了攻击对象,一时愕然,紧接着扑头盖脸刮来一阵劲风,自己的脖子已在别人手下残喘。
池上樾不耐烦道:“离远一点,否则别怪我辣手摧花。”
莲引一时也惊呆了,这位尊神一贯温吞,从未有如此疾言厉色之态……
帝姬凉凉道:“小丫头有能耐哦,瞧把他刺激的。”
长发乱飞青年在他手下发着抖,仍然用两只手挣扎着去抠池上樾冷铁一般的手腕。只见上樾神一个用力,那青年一颤,白眼都快翻到脑门儿上了。
莲引硬生生起了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联想了一番自己在他手下蹬着腿嗷嗷乱叫的蠢样,那些同他斗气的想法立刻偃旗息鼓,流窜到爪哇国了。
上樾神一抛手,长发乱飞青年像被人随手搭箭射下来的黒鸦,零落到眼神搜不到的林子去了。
众人一阵扼腕。
梦微上神沉默的站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双生子向移也摆好了姿势,向润还维持着吃瓜群众的微笑,被帝姬飞去一脚,浑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这里吃发怒的上樾神的瓜,简直嫌活得太长,随即屁颠屁颠的飞身至阴阳两极的外围护法了。
正主儿,那位上樾神依旧冷着面孔,活像谁欠他钱似的率先启动了搜寻。
在一旁看热闹的莲引和帝姬也忍不住凝神去看。
忘川犹如最高天上的银河,漆黑的底色上嵌着一颗颗闪亮的星子,那是微弱的魂魄,发出的震颤是那些弱小的魂魄生前最后的呼喊。
那些魂魄在天际闪现最耀眼的光芒,最后同流星般坠落,沉寂,归于混沌。
忘川的魂魄凝成一条光华璀璨的道路,魂魄们用尽毕生之力,仿佛在竭力要求他们走下去。
下来吧,下来看一看,看一看我们赖以为继的生命,或者说永不能摆脱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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