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燎原

第二日一早朱家就传来白绒花,说朱娘子没了。

朱屠户八尺高的汉子,在家里哭的站不起来,好几次现了原形。整个家中一团糟,竟只有未及弱冠的儿子能勉强主持。其中慌乱不可言说。

灵堂里漂浮着极伤心时眼泪幻化而的白色优昙花,上面结着硕大的丧葬果,流转着白色的灵力,暂时保尸身不化。等过些日子,未亡人的伤心渐渐平息,优昙花便会渐次湮没,丧葬果脱落,已死的人便会羽化而去,或许是登往极乐世界。

但谁知道呢?六界之中,妖凡二界死后皆通往地府、魔族幻灭、怪类消散、地府的鬼族本是死物,不生不灭,只有天界,死后羽化。

上古神话里面记载,死后登往极乐世界,谁又见过极乐世界呢?

地上停着一口灵力凝成的薄棺,朱娘子面如槁木躺在里面。

几日的功夫,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子长着红红黄黄的脓包,就算施了净水诀,也依然有脓水往外渗。

胡柳龄扶着棺木,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忍也忍不住。她哭得伤心,跪在旁边的朱良从麻木的脸又往外渗出痛苦,灵堂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于是都哭起来了。

“朱娘子苦命啊!”

就这一句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大家没有别的语言可以表达,只好把一切推给“苦命”,似乎可以救慰自己,也可以安抚亡人。

胡柳龄哭的战战兢兢的,两只耳朵灌了灵力,只怕遗落别人口中的自家女儿名字。

我那可怜的小莲。

听得久了,只觉得大堂上尽是窸窸窣窣交头接耳声。

仙并非与世长存,而是以灵力高低分的,地仙,能活够一千年,已经算是好的了。

她近些年年纪渐上,身体也七灾八难的,登时就觉得头晕目眩,扶着棺带着哭腔长喊一声:“良从他娘啊!”,就势往地下滑。

朱良从手忙脚乱的扶住她,“伯母!”

周围的仙妖魔怪都急匆匆赶过来瞧,七嘴八舌的说:“快给扶出去!给良从他娘看过病的医仙还在棚子底下吃丧席,谁叫来瞧瞧!”

“给胡白说一声去!”

“良从他爹!过来换良从!”

朱良从怀里抱着胡柳龄,站起来就是一个趔趄,差点没起来,旁边几个神仙妖精急急扶住,凑拥着往卧房飞。

众仙妖把胡柳龄安置在朱屠户夫妇的卧房床上,围着胡柳龄,有人叽叽喳喳的干着急,也有人出一些不大派的上用场的馊主意,倒是守着房门的一人忽而雀跃道:“医仙来了!”

那老医仙怕是多喝了几杯酒,脚下不稳,摇摇晃晃的灌着灵力小跑进来,撞开众人上前搭脉。

他呼出来的急促气息使得他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上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抖了几下之后,忽然不抖了,那医仙“咦”了一声,再次搭了脉。

过了一会儿,他凝重起来,问:“近几日这位娘子可有来探望过朱娘子?”

朱良从的心里直惴惴,余光瞄过众人后道:“昨日来过……先生此言何意?”

医仙并没有理会他的疑惑,追问道:“此前再没有了?”

朱良从心跳的越来越快,哑着嗓子说:“前些日子、也来过。“

那医仙挥手屏退众人,“这里有我即可,莫要扰我。”

众人散后,医仙一掌拍出凌空关了门,然后迅速而仔细的翻了翻胡柳龄的眼皮,沉吟半晌起身踱步,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个圈。

他的酒似乎全部醒了。

良从手心的汗越来越多,嘴里已经没有唾沫可咽。

“这娘子,看来和你娘是一样的症状,”医仙招了张凳子坐下,“恐怕不好。”

良从狠狠的晃了一下。

医仙看了他一眼,伸手化出纸笔,埋头写了一张药方给他,“老夫无能,且先喝着吧。”

“敢问先生,胡夫人因何染病?”良从踌躇着,紧紧的捏着药方的一角,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医仙沉默了。

外面的喧哗声忽而近了,有人叩门,且不待良从应声,便推门而入。

正是胡白和小儿子岑引。

“先别过来!”医仙厉声道。

岑引登时就吓得眼睛红了。

良从垂下眼睛,胡白把岑引往身边揽了揽,“为何?”

“怕是燎原。”医仙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谁把人叫过来的呀。”

“燎原?”良从震惊道:“传说中只要出现便无论妖凡仙魔一概束手无策的燎原?”

医仙点点头,沉重地说:“这位娘子和你娘的情况并无太大差别。先只是晕眩,人却慢慢瘦下来,从里向外腐烂,到最后枯瘦如僵尸,只有等死了。”

“我原先以为上古医书中的燎原,只是众人夸大其词,哪里就真有这么可怕。恰逢昨日回到北海望,与几位师兄弟争论一番不见成果,后太师尊说起,我们才知道燎原的可怕之处。”

“朱娘子的症状,我本不能确定就是燎原,今日见胡娘子,我才知道……”医仙眼角有些潮湿,默然半晌,道:“只怕是仙界一场浩劫啊。”

“不能治吗?”胡白听了许久,问道。

“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岑引怕极了,摇摇爹爹的衣袖,偷偷看着躺在床上的娘小声说:“爹爹,我想去看娘。”

“小岑,回家找你姐姐,不要乱跑,爹爹和娘很快就回来。”胡白微微弯着腰,惊痛里勉强分出耐心,对小儿说。

岑引听爹爹说完,眼泪就流出来了,小身体随着眼睛转一圈,把每个大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回到爹爹身上,在爹爹不容抗拒的眼神下,手渐渐的把衣服松了,小腿磨蹭着,最后跑出了门。

良从一时惊、一时愤,还有一些隐隐的愧疚,他艰难上前一步,把药方递给胡白:“是我家对不起您,伯母的病,我一定赴汤蹈火。”

胡白摆手,坐下来,并不言语。

医仙手自面前拂过,一张隐形的幻御隐没在他的脸上,道:“劳烦诸位耗些灵力,化幻御在身上吧。像我们这些需要近身的人,只能如此。”

幻御是灵力凝成的一种透明的防御,严丝合缝包裹周身,使燎原这类细小妖邪难以进犯。因看不见摸不着而能力强大,被大小医仙们称为“幻御”,流传了万万年。

但幻御又是极耗损灵力的一项术法,且因灵力不同而效果不一,遂少有仙者愿意炼制。

“先生说的是,”胡白站起来行礼,“拙荆的病,还是要麻烦您。”

医仙摇摇头,面上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

“既是如此,拙荆留在这里也诸多不便,我们这便家去了。”胡白又向良从道:“惊扰了葬礼,还请见谅。”

良从低了头。

莲引坐在院子里正择菜时,岑引把眼睛哭的肿肿的飞进了门,门槛高,着急落地时被绊了一下,直扑在地上,“哇”的又哭起来。

她连忙放下菜,瞬移过去把弟弟扶起来,岑引闭着眼睛哭得伤心,她用衣袖将他脸上的泪擦干净。

他们姐弟两平日里虽然闹腾,但其实都是乖巧的孩子,她不会说话,岑引也十分安静,遇事不慌,鲜少有这种因为疼痛哭个不住的事情。

她起了疑心,方才就是别人请爹爹去的朱家,她在地里侍弄蔬果,没听清什么事,爹爹匆匆将岑引带去了,现下怎么他一个人哭着回来了?爹爹呢?

她扶住岑引的脸,半强迫的让他睁开眼睛看她,问他:“怎么哭了?”

岑引呜呜的哭个不住,哽咽道:“爹爹……爹爹叫我回来,娘病了……”

胡柳龄身体不算太好,但一向也算还行,去了趟朱家竟就病了?究竟是什么病这么急……神仙能得什么病?莫不是与谁动了手了?想到这里,莲引不禁心惊,忐忑道:“可知是何病?”

“他们说……说……说是燎原。”

莲引顿时手脚冰凉。

燎原,竟是燎原。

爹娘刚生下岑引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疏忽了她,她便日日躲在书房里看书,《上古神话》和《医术杂技》里都曾记载:

有一年久逢大旱,先是有人得了怪病死了,然后接二连三,渐渐的,某城中的人死了大半,哀鸿遍野。写书的神仙记得,府中灵力短缺,爹爹要出远门去寻找灵源,他也想跟着去,爹爹不让去。在家憋得久了,小孩子脾气上来非闹着要去,爹爹怎么劝都不肯,躺在地上蹬着脚,哭的震天响。最后爹爹还是一个人走了。

他又瘦又小,扒着门框往外面看,透过缝隙,刚好看见一个断了腿的魔带着些疯劲儿往爹爹腿边爬,脏兮兮的手上拖着一只碗,断腿上的伤口围着几只魔蝇,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周围尽是面黄肌瘦,瘫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东西,分不清是神是魔。

鼻子里似乎都能闻得到腐烂的气息。

莲引吓得连哭都忘了。

她站起来,攥着袖子就要往外跑,灵力已经祭出去,又小心回头看了一眼岑引,摸摸他的脸,一挥手在他身上化出一道幻御,接着也在自己身上化了一层,幻御没入岑引的皮肤,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灵力支撑不住,似乎连飞也不能够了。

岑引吓得扶住她,哭喊道:“姐姐!”

莲引握住他的手,看着他传音道:“不要怕,等爹爹回来。”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分枝踏叶的声音,莲引蓦地回头。

爹爹抱着娘落了下来,紧接着矮个子的医仙也下来了。

莲引忍了又忍,含了一包泪,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声音就出卖了自己的脆弱。

娘已经这样了。她必须成为爹爹的帮手,成为这个家的帮手,而不是一味的哭泣。

岑引就要往爹娘那跑,莲引一把扣住他,把他的头连同泫然欲泣全部埋在她的怀里。岑引在她怀里挣扎,她别开脸,一只手使劲儿掐着自己,努力的憋住。

房中叠加的幻御几乎凝成实质,一层淡淡的灵力波动漾在空中。坐在其中的爹爹正在给娘喂药,却喂不进去,褐色的汁水沿着娘的嘴角不断地往下滑。

胡白这时候早已将繁文缛节抛诸脑后,声音颤抖:“喂不进去!”

说话间,又一勺药从胡柳龄口中流出来,将胡乱围在她脖颈上的白布浸透一片,像凝固了的血液。

“一定要喂进去,否则人就醒不过来了!”医仙着急地说。

莲引“咚”地一声推开门,人一闪已到床前,她绕进去坐在床头,手臂环进胡柳龄的后颈,小心却有力的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干脆利落的捏开胡柳龄的咬合骨,另一只手向胡白伸出。

胡白连忙将药碗给她。莲引接过药碗,凑近胡柳龄嘴边,一点一点的往进灌。灌一下,另一只手将胡柳龄的头往后仰一下,再释放一些灵力做辅助,终于是将这碗药下了肚。

“药喝下去了,人就能醒过来了。”医仙叹了一口气,坐在凳子上道:“醒过来之后的事,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在家里好好养着,兴许还能多活一些日子。”

莲引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慢慢放下娘,替她掖掖被角,把她娘脸上的头发轻拨到耳后,脸上血色全无。顷刻间,她化作一只红色七尾狐,蜷缩在胡柳龄身边。

胡白吓了一跳,不等他问医仙,那医仙早已一步抢上前来,右手二指凝出白色的灵力光柱,直直探向小狐狸的额间。

胡白紧握着拳头盯着他。

须臾,医仙撤回灵力,坐到凳子上灌了一口茶道:“无妨,仙子只是灵力耗损过多,灵力枯竭,调息几日便可恢复。”

祭出幻御需要体内一小半的灵力,两个幻御已使她竭尽全力,再骤闻噩耗,心力交瘁之下,一时心头大恸,难免如此。

胡白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进怀里,问医仙:“我娘子……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仙摇摇头。

胡白转过头——医仙又道:“太师尊早已万万年不出北海望,倒是有一位记名师叔,修的虽非医道,却于此大有天赋,或许你们可去这位上神处碰碰运气。据我师父说,太师尊不常夸赞旁人,却道这位小师叔天纵奇才。他能治百毒,医百病。冥之界的朝安府地界上有个鬼将,四肢僵死,骨头一碰便碎,也被这位师叔治好了。只是……”

“这位师叔行踪不定,虽贵为上神,在九重天上挂的却是个闲职,据说是主动向天帝请的缨,很少有人找到他。算起来,也差不多算是传说了。”老医仙神叨叨的摸着胡子。

“不知是天上哪位上神?”

医仙道:“上樾神。”

白绒花传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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