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太后寿辰。寿宴之前，洛九都没有再见过海棠朵朵。
殿上，范闲作为使团正史，被安排在了最靠前的席位，洛九却被排进了北齐朝臣坐席，身为五品敬陪末座，在他的座位上甚至看不见太后。两人只来得及隔着桌案远远对视一眼，就分别入席了。
左右的官员洛九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结识的想法，便一人自斟自饮。只是旁人都认识他。他一袭红衣，坐在满殿朝臣的正红色官服中不显突兀，容色却鹤立鸡群。
没人与他搭话，但大家似乎都在讨论他。洛九听力极好，把众人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说他不知如何在宫中讨得太后和陛下的欢心，幸进至此；说他殿上求娶圣女，结果当众被圣女拒婚……无人提他战场征伐的往事，虽然这往事并不遥远。
这样的议论洛九早已习惯，他洒然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皇家宴席，从来宴无好宴，这场也不例外。
朝臣们同贺太后千秋之后，狼桃便直接大步走上殿前，扬言挑战南庆使臣，用激将法逼范闲应战。洛九眉峰一扬，酒杯啪地一声搁在了桌上，就要起身。
可是被海棠朵朵抢了先，她提出要代替师兄和范闲一战，回身时眼神找到洛九，瞪了他一眼。洛九知道她是好意，便又坐了回去。一起一坐间，身边鸦雀无声。大家仿佛才想起来，这个他们肆无忌惮议论的主角，是和大齐第一九品高手狼桃大人一战而不败的猛人。
洛九知道海棠朵朵主动请缨就是为了替范闲解围，他们是不会在宫宴上真打起来的，顶多切磋一下。可他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两人配合默契，你进我退，不像切磋，倒像是跳了支暧昧至极的探戈。洛九目瞪口呆地看着，心想这演得也太假了吧！
——就他俩这默契，安之居然还敢造谣对圣女一往情深的是自己？自己不会又是在给他背锅吧？
等一舞结束，两人回禀太后他们战成了平手，太后还欣然赞赏“吉庆日子就该不分胜负，打得真是好看”时，洛九单手扶额，深感无力。
——他和狼桃那才叫战成平手！他和海棠一天打三次都比这下手狠多了！不要侮辱九品战力啊你们两个！
洛九化吐槽欲为食欲，埋头苦吃，宴席还未过半，他桌上好几个盘子已然空了。旁边一位朝臣想嘲讽他一句吃相粗鲁，可是没想到美人就算大快朵颐也一样赏心悦目，一不小心看呆了，被其他人拉了一下才回神。
这一会儿功夫，殿上形势再变。太后当众说出范闲接手内库财权之后，要锦衣卫继续和他的商铺往来交接。此中利益牵连甚广，公开此事还可以向南庆展示范闲亲近大齐，离间他和南庆的关系。说起来，和给洛九升官是同一套思路。招式不怕老，好用就行。
范闲亦有自己的考虑，欣然答应。可是锦衣卫镇抚使却不想同意，不顾太后之命，苦劝她从长计议。
其实沈重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在当下，这决策是好是坏很难判断。只有一点足够明晰——沈重的坚辞拒绝，挡了所有利益相关方的财路。如果说之前范闲设计凸显他不敬太后让其有了取死之道，那内库走私一事就是煌煌阳谋，毁掉了沈重在官场的根基。
就在这时，大将军上杉虎出列，弹劾沈重纵容其妹勾结鉴查院言冰云，泄露军情致使国战失败，给了他致命一击。
洛九坐在席间，看着沈重被剥去官袍，被强行拉出宫殿，口中还在高呼“贼子误国，太后三思”的狼狈模样，将一杯酒倾在了地上。
——就算是，提前为沈大人送行吧！
圣心已失，大势已去，群敌环伺，内外交困，沈指挥使日薄西山，官运和命途都已经走到了尽头。虽然他们自始至终都是敌人，言冰云被其酷刑折磨，自己被他胁迫断腕，但是，只是因为立场不同罢了！
忠臣末路，难免让人生叹。
洛九似乎是在座唯一为沈重叹息的人。太后和小皇帝都对此甚为满意，朝臣欢欣于商贸往来的重利。上杉虎冷笑一声，大仇得报。小范大人面上不显，心中冷哼：逼洛九断腕时，你可曾想到今日！
没错，用阳谋将沈重逼到这般境地，是为私怨！
众人心潮起伏，席间陷入静默。小皇帝却突然站起身，走到范闲面前。
“范公子何日启程？”
“回陛下，就是明日。”
“此时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范公子的书，还是要写得勤些。朕还等着后面的章节呢。”
范闲哭笑不得：“外臣领命。”
小皇帝又转身唤一声：“洛卿。”他张望了一下，没找到人。实在是洛九坐席偏僻，隐没在一片阴影中，又低着头，太不显眼……
皇帝没有明指，洛九不知殿上是否还有其他姓洛的朝臣，但他知道皇帝是在喊他，遂起身走到范闲身边：“陛下。”
“洛卿这些日子为朕读书，甚是勤勉，朕心甚悦，回去以后，还是要时常督促范公子写书啊。”小皇帝和颜悦色。
——这是自己催不够，还要给范闲找了个人形催更机器？
洛九失笑，俯身应是。
太后安坐在殿上，突然接住这个话茬：“说起来，洛侍读这些日子为哀家读书，极为辛苦，是有功之臣，当赏。”
洛九：“……”什么功劳？催眠之功吗？
不等他回应，太后继续缓声说道：“洛侍读大才，仅为哀家和陛下读了这几日书，实在可惜。如今我朝与南庆缔结和平之盟，两邦联姻，佳期已近。大公主德行兼备，温婉贤淑，将与南庆大皇子共结秦晋之好。洛卿允文允武，超凡脱俗，堪为公主之师。”
洛九一惊，忍不住与范闲对视一眼。
“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洛九深深俯首，婉言相拒。天知道，这可是真心话啊！
太后却不以为然：“洛卿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才华，哀家与陛下有目共睹。”
洛九睁大了眼。这些日子，他把太后读困两次，甚至把陛下读睡着一次！什么才华？还有目共睹？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只是这话却不好在殿上明说。“这……臣身份低微——”
咳！范闲在旁边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洛九的话。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哪里话？哀家说了，洛卿乃有功之臣，理当封赏。即日起升任经筵讲官，为公主师。陛下觉得可好？”
小皇帝欣然同意：“母后英明。”
经筵讲官，位列三品，职在为皇帝讲解经史子集，历来是朝臣中才德出众的大家兼任。如今，这个官落到了学渣洛九的头上。
虽然这只是一个虚职，但洛九在庆国的三品骠骑将军也只是一个虚职而已，如今他在齐国连跳数级，官职已经追平了庆国赫赫战功才打下来的品级，还是京官文职！
这庆国，还回得去吗？
之前范闲和洛九曾多次讨论过，如果齐国强行扣留洛九，要怎么应对。可是没想到，太后捧杀之策，今日方显峥嵘，又恰恰踩在他们的底线上——大公主即将嫁入南庆，做她的老师并不致命。齐国也没有要强留洛九，只是让他在南庆举步维艰而已。如果南庆皇帝心存猜疑，逼他过甚，他便只能来大齐了。
过分吗？这么对一个敌国将军，不过分。
“大公主即将远嫁南庆，故土难回，还请洛经筵对她多加照顾！”
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洛九再拒绝。他只得在范闲满眼的忧色中，俯身领命。
宴席结束后，众朝臣鱼贯而出，洛九坐席偏僻，排了很久的队才出来，一出门便看到范闲在等他。小范大人一把将他扯住，脸色很差：“这个官，你——”
洛九打断了他。明日就要返程，如何应对这个齐国官职实在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我逼问了海棠朵朵给你下药之事，她回避了问题，不肯回答，此事背后定有阴谋，我猜与皇室有关。”
范闲听了这话，叹了口气，凑在洛九耳边低语了几句，让他蹙起了眉。
圣女远远看见这两人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有靠近，站在宫殿檐下静静地等他们说完，等洛九离开，才走到范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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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允文允武堪为人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