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看着洛九伏在地上的身影,抬脚想走过去扶起他,又迟疑顿住了脚步。
他隐约觉得,洛九并不愿被人见到这不堪的一面,这被人打碎傲骨的狼狈。尽管所有人都觉得这反而是陛下对洛九的保护,说不定还以为洛九是什么简在帝心的大人物。
但他不是。
他、他们,只不过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普通人。
范闲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也拦住了想要上前的司理理和滕梓荆,示意他们离开府衙。
侯公公没再看洛九,而是对梅执礼说道:“梅大人,陛下传你入宫。”梅执礼吓得口吃:“现现现、现在?”侯公公反问:“怎么着,大人有所不便?”梅执礼看起来更害怕了:“不不不不、不敢。臣遵旨。”一边行礼一边发抖。
“公公,洛九罪无可恕,想当面向陛下请罚,不知可否劳烦公公通传?”洛九跪在地上,直起上身,对侯公公行了一礼。
侯公公侧身让过此礼:“洛大人客气了。陛下有谕,若是洛大人请见,直接同梅大人一起,随我而来便是。”
“是。”洛九起身,与范闲对视了一眼,冲他轻轻摇头,便随着侯公公走了。
待他们走后,范闲扶起司理理,又帮滕梓荆解开捆绑的麻绳,看了一眼堂内的郭保坤他们,示意两人出去再说。
一走出府衙大门,司理理便急急问道:“范公子,洛大人可会有事?”范闲摇头:“我不知道。”想了想又对司理理说:“理理姑娘,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洛九他这样,不是为了你。”司理理听完,面露茫然。范闲看了,又是一笑:“没事,你回去吧。”司理理敛衽一礼:“范公子前程似锦,理理不敢纠缠。改日,醉仙居再见。还请范公子帮忙转告洛大人,大人回护之恩,理理没齿难忘,定结草衔环相报。”
送走司理理,范闲又问滕梓荆:“你在鉴查院内,可曾听闻洛九的名号,见过他的样貌?”滕梓荆仔细回忆了一番后回答:“从未听闻,从未见过。不过五处掌黑骑,人人皆戴面具,六处掌暗杀,主事影子大人更是从未露过形貌,除此之外,鉴查院亦多有无名之人,也许洛大人便是其中之一。”
范闲听了,不再多问,和滕梓荆对了一下,确认两人对于鉴查院知道他假死之事都不清楚内情,便道:“不管怎么说,你总算名正言顺活过来,是件喜事。快和家人报声平安吧。”
“那你呢?”
“我啊,去皇宫门前守着,看洛九这家伙有没有命出来吧。”
滕梓荆脸色大变:“我和你一起。”
范闲拒绝了:“不必。其实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你去了也没用。我不过是求个心安。”
滕梓荆还是不太放心:“我怎么觉得你没说实话呢。再说,你也总得给家人报个平安。”
“这不,报信的人来了。”范闲手一指,就见范思辙手里拿着把大剪刀,边跑边剪,一路行人纷纷避让,气势汹汹而来。
滕梓荆和范闲齐齐无语。范闲再次保证道:“放心,我不会乱来。”于是滕梓荆只好告辞:“行,那我先回家,有事你随时告诉我。要是没事了,你有空来家里坐坐。”
等范思辙到了,范闲让过那差点戳中自己的大剪刀,即使心情沉重,还是被弟弟逗乐了一下。
他揽住范思辙肩膀,让他回家代自己报平安,又让他安排两匹快马,一辆马车,车上装好一应物资,停在皇宫门口等自己。然后看似悠然的慢慢朝皇宫走去。
据他推测,洛九之前并不是鉴查院的人。事实应该就像他所说,是昨夜初临此地,甚至是初临这个时代。因为洛九身上的疏离感,对常识的陌生感,都符合初来者的情形。范闲代入自己,就可以轻易理解洛九。
但洛九又和自己不同,自己生于范府,有可查的来处,从小长到大,有足够的时间适应这个时代,隐藏自己的不同。而洛九没有这些,他的容貌过于出众,没法隐于市井,他的异常是那么明显,像黑夜里的灯火无处遁形。
他之于陛下,是一个查不到来处,又没有牵绊的人。他对皇权没有敬畏,当庭斥责太子,他对法治没有敬畏,肆意杀人。这样一个人,又兼武功高强,会让当权者寝食难安。
陛下,是极有可能杀了他的。
那么陛下又为什么称洛九是鉴查院的人呢?范闲猜测是出于一点好奇,让陛下想看看能不能用洛九。鉴查院是一层身份,也是一层枷锁,接与不接,全看洛九。若他不接,会死。若他接了,却继续在外游荡,会死。幸而洛九接受了这个身份,跪在了侯公公面前,主动求见陛下,才有了一线生机。下跪只是表象,陛下要的,是洛九的绝对臣服。能不能过关,还得看洛九接下来的表现。
范闲也是刚刚才想清楚这些,他恼自己看透得太晚,什么都来不及嘱咐洛九。他怪自己在靖王世子面前说什么“至交好友”,若是洛九全无牵绊,兴许就能逃去北齐。庆帝对王朝的掌控,同样出乎了范闲的预料。
那么,自己等在皇宫门口的用意,也许陛下也能猜出来吧。但,那又怎样?
范闲买了个糖葫芦,一边啃,一边继续向皇宫走去。
重重宫苑内,洛九跪在长长的甬道中间,等待皇帝召见。侯公公宣梅执礼先进殿,让洛九候着,其实没说让他跪着等。
然而他还是跪了。
毕竟,说了是来请罪的嘛。
要说自己犯了什么罪,洛九觉得是七宗罪里的傲慢,所以现在跪着也是罪有应得。
他并不后悔救出那个小姑娘,也不后悔杀了草菅人命的袁梦三人,太子恃强凌弱,活该被怼,怪不得他。
但是,如果不是太过自大,早些看明白皇权之强势,想清楚行动的后果,就不会早早暴露弱点,以至于在侯公公面前,如此被动。
幸好他们还是漏算了一点,侯公公领洛九走得太近了。
跪在这个位置,以洛九的耳功,隐约能听到宫内的响动。他听到了庆帝是怎样给梅执礼上一杯蜜浆,对梅执礼派人帮太子抓滕梓荆的细节了如指掌。梅执礼怎样请罪,怎样哭诉衷肠,怎样被吓得打算回家跳井,又以喝毒酒的决心喝下了蜜浆。他听到了庆帝让梅执礼告老还乡,保他荣归故里,而梅执礼涕泗横流,悔不当初。可梅执礼走后,庆帝还是让鉴查院暗杀梅执礼,做成马匪截杀。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洛九的心跳如过山车一般。
他可怜梅大人高居京都府尹之座,对司理理等平民生杀在握,却还是像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由庆帝父子三人轮番磋磨。更感谢梅大人,用生命给他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让他以最快速度看清了庆帝的残酷,看清了这个时代的残酷。
梅大人在甬道尽头脱去了官帽,洛九微微俯身,为他送行。
掌灯时分。
侯公公小声提醒皇帝:“陛下,洛大人还在外面跪着呢。”庆帝抬头:“哦?一直跪着?”侯公公称:“是,跪了有两个时辰了吧。”庆帝一笑:“那传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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