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一杆绣着巨大“楚”字的红色旌旗，在未散的硝烟与血色残阳中，缓缓倾倒，重重砸在遍布尸骸的土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柳冰枫像才回过神一般，她一看清眼前的景象便怔住了。
视野所及，是修罗战场。断箭折戟插在焦土之中，失去主人的战马在远处悲鸣，空气中弥漫火焰灼烧过的焦糊的味道。
发丝被带着血腥味的风带起贴上她的嘴角，她能感觉到自己披头散发，穿着一身沉重的铠甲，甲叶上沾满了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赤色。她全身多处传来尖锐或沉闷的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难以言喻的痛楚，提醒她这具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但一股执拗的意志支撑着她，让她不肯倒下。她杵着一柄染血的长剑，剑尖深深插入地面，凭借其支撑，如同钉在战场中央的一座染血丰碑，屹立不倒。
她的正前方，站着一名身披玄甲的将军。
那人周身笼罩在肃杀之气中，玄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幽冷的光，脸上沾着血污，却掩不住那深邃五官中透出的凌厉与威严。没有任何人介绍，甚至没有任何线索，一个名字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柳冰枫的脑海——燕玄彻。
未来的燕太祖，史书上记载的暴君。
一名副将小跑至燕玄彻身边，躬身拱手，恭敬地向燕玄彻禀告道：“陛下，楚军已全部歼灭，一名活口未留。”
燕玄彻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只是冷淡地挥了挥手。副将识趣地退下，将这片死寂的战场留给这对峙的二人。
燕玄彻毫无温度的目光看向柳冰枫。“柳素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杀意，“是你该为乐蓉偿命的时候了。”
柳素卿？
柳冰枫听到这个名字，既觉惊讶，也觉荒谬可笑。
我怎么会是柳素卿？柳素卿不是男的吗？她怎么会是那个历史上权倾朝野，最后死在燕玄彻剑下的奸臣？
还有，燕乐蓉，史书上只寥寥几笔带过她是楚国的公主、柳素卿早亡的妻子，与燕玄彻兄妹情深。
历史记载燕乐蓉为重病而死，显然燕玄彻不相信这个说法。
被燕玄彻充满仇恨的眼神盯着，柳冰枫不禁想问你为什么认为是柳素卿害死你妹妹的？努力半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她就听见自己开口了，发出的是一种与她原本嗓音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沙哑却又奇异地雌雄莫辨的声音：
“燕乐蓉的命，合该花贵妃来偿。”
柳冰枫：……
她差点在心里骂出声：真是大奸臣！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妹妹死了你怪人家母亲干什么？！虽然硬要追溯因果，或许真能怪得上那位红颜薄命的花贵妃，但眼下这么说，不是找死吗？
“不许污蔑朕的母妃！”果然，燕玄彻眼中瞬间杀意暴涨，怒火如同实质般燃烧。他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已然递出，快如闪电，直刺柳素卿，或者说，柳冰枫的心口！
柳冰枫这才看清那柄剑。
宝剑样式古朴，剑身却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上面铭刻着两个古老的篆文——无归。
“噗——”
利刃穿透铠甲，撕裂肌骨，直没入心脏。
“呃啊——！”柳冰枫在心中发出无声的惨叫，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失去意识。太疼了！靠！
然而，柳素卿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断续而诡异，带着无尽的血腥与嘲讽。
“燕玄彻……你弑父杀兄、焚书坑儒、制造冤狱……罪行罄竹难书……我与楚国百万冤魂……一同在地狱等你……我们……地狱见……”
话音未落，柳冰枫感觉到柳素卿的左手猛地抬起，用尽最后力气，狠狠一掌拍向了自己的丹田！
刹那间，一股极寒、狂暴的能量如同被引爆的炸药，在丹田处轰然爆发！柳冰枫看见燕玄彻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剑疾退！
紧接着，她的视野被一片纯粹的白光吞噬，全身的剧痛达到了顶峰，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炸碎。依稀间，她听到“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嗬——！”
柳冰枫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她的睡衣。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窗外是未亮的夜空，宿舍里一片安静。
刚才是做了个噩梦吗……
可那梦太真实了。被长剑贯穿心口的剧痛仿佛还残留着，全身肌肉也酸痛不已，灵魂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飘飘忽忽，无法完全回归躯壳。
那真的只是梦吗？为何感觉如此像是亲身经历的前世片段？
她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无归”剑锋的冰冷触感。
缓了好几分钟，剧烈的幻痛才逐渐褪去。她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她睡前忘记关机，屏幕亮起，是关机前的照片预览界面。正在预览的图片上正是秦王佩剑“无归”。
她是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无归”作为国家文物局刚刚出土的重要文物，在网上刷了一波巨大的流量后，她被单位委以重任，要求修复这把终于得见天日的古剑。
只是图片上的“无归”比她梦中见到的要陈旧残破得多，而且剑身从中断裂，成了两截。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柳冰枫揉了揉眉心，低声自语。大概是修复工作太投入，连做梦都梦到了这把剑的主人，那位杀伐果决，素有残暴之名的燕太祖。
她关掉图片，习惯性地点开了浏览器收藏夹里的一个链接。连接跳转入一个淡青色色调的论坛首页，左上角有“青史阁”三个隶书字体。这是她常逛的一个著名历史论坛，聚集了众多历史爱好者和研究者。
论坛账号自动登入，网页右上角的私信图标早已在迫不及待地地疯狂闪烁。她点开一看，果然又是那群“楚国史”版块的老熟人。
“枫大！救命啊！秦王党那帮疯子又来屠版了！”
“他们又拿柳素卿和乐蓉公主说事，太恶心了！”
“阿枫快上线！太子党顶不住啦！”
柳冰枫，在“青史阁”的ID为“霜枫映雪”，是论坛里知名的楚国太子党中坚。因她考据扎实，文笔犀利，堪称太子派的“扛把子”。刚刚在梦里被燕玄彻“杀”了一次，她心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看到这些求救信息，立刻斗志昂扬，准备“报仇雪恨”。
论坛里，一个热门帖子正飘在首页，标题极具挑衅性：《论楚国太子燕晟睿之伪善与柳素卿之卑劣》。帖子内容极尽贬低之能事，说太子所有的政绩都是依赖柳素卿才取得，而柳素卿本人则是个利用乐蓉公主上位后又将其害死的卑鄙小人、现代陈世美。
楼下跟帖更是乌烟瘴气，有直接骂柳素卿“□□犯”的，有嘲讽太子是“伪君子”的，太子党成员的反驳显得苍白无力，完全处于下风。
而【霜枫映雪】这个ID的登场，立刻引来了众多太子党成员的欢呼。柳冰枫撸起袖子，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她先是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地列举太子燕晟睿独立主导的几项重大政策及其成效，论证太子的能力并非完全依赖柳素卿，柳素卿更多是政策的执行者而非制定者。
接着，她话锋一转，开始集中火力攻击燕玄彻：
“反观秦王党推崇备至的燕玄彻，其人品真的经得起推敲吗？他灭楚之后不仅不让百姓休养生息，反而四处征战！燕国虽扩大了版图、外敌不敢来犯，但百姓也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他杀父弑兄、焚书坑儒、制造冤狱等种种行为分明是在报复社会！你们追捧这样一位视人命如草芥、行事暴虐无常的君主，本质上就是一种对强权的盲目崇拜，是缺乏人民史观的表现！”
她逻辑清晰，史料翔实，语言又带着强烈的情绪，很快就将秦王党的气焰压了下去。太子党成员们士气大振，纷纷跟上输出，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一场网络论战大获全胜，柳冰枫心头的闷气总算舒缓了一些。她满意地退出论坛，心头闷气尽消，困意也随之袭来。她关掉电脑，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她很快便沉沉睡去，再无怪梦侵扰。
两个小时后，闹钟准时响起。她起床、洗漱、出门，一切如常，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梦境只是高强度工作之下的一点精神涟漪。
京城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
柳冰枫刷开门禁，走进了专门用于金属文物修复的工作室。工作台正中，放置着一个长约三尺的透明保管盒，里面铺着柔软的衬垫，盛放的正是秦王佩剑“无归”的残骸。
保管盒上贴着“国宝级文物”的标签，内部断剑两截，以及若干大小不一的碎片。
柳冰枫熟练地戴上白色棉质手套和口罩，打开保管盒，小心翼翼地将主要断剑部分和碎片取出，在工作台上按顺序摆好。
她凝神观察着断口，剑身从断裂处开始，确实延伸出一些细密的、不规则的裂痕，不像是正常折断，反而真有点像被某种巨大力量，比如爆炸，从内部崩裂开的痕迹。
柳冰枫伸手轻触剑身，一股异样的冰冷很快透过手套传来。这温度明显低于室温，估计在零度以下。
她想起考古报告里的记载，此剑刚出土时，周围的泥土和渗水都处于结冰状态，极为奇特。她又联想到梦里柳素卿自爆丹田时那股席卷全身的极寒能量，不禁晃了晃神。
究竟是这剑身的低温让她产生了那样的梦境，还是那梦境真的是当时的真相？她甩甩头，将这些玄乎的念头暂时压下，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当务之急，是将关键的几块碎片尝试拼接在两截断剑之间不规则的缺口上。她屏息凝神，手指加用镊子辅助，拿起一块形状锋利的碎片，与剑身比对，试图找到与它吻合的断面。
然而，就在她调整角度时，那碎片极其锋利的边缘竟隔手套刺破了她的指尖。
“嘶——”手指上一阵尖锐的刺痛。
柳冰枫吃痛，下意识松手，碎片轻轻落回衬垫上。她看着手套指尖迅速洇开的一点鲜红，又是好笑又是气恼，低声自语：“没完了是吧？我是不是与秦王犯冲？”
她无奈地摘下手套，只见指尖被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血珠正不断渗出。她起身，准备去旁边的急救箱拿创可贴。
可就在她站直身体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猛烈袭来，比昨夜在宿舍时强烈百倍！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工作室的灯光仿佛化作了一片白茫茫的雾。
在她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作为一个敬业打工人，她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
“不好了！工期……要来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