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灰烬

几日过去了,顾淮南维持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平静。他按时吃饭,偶尔出门,甚至依旧笑容满面地回应邻居的问候。

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弧度标准,却毫无温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是一片被硬生生压实的废墟。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冰缝中艰难挤出的寒气。

他成了一座行走的孤岛。

外面是热闹的人间烟火,里头却是封冻的荒原。那份空洞感,像一层透明的冰壳,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

沈知时每天都来。有时带一本厚厚的、顾淮南或许根本不会翻开的书,有时只是拎一袋看似寻常的水果。

他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坐在房间角落那把旧椅子上,像一个安静的、几乎不存在的影子。他不试图戳破那层冰壳,只是固执地守在那里,成为一种无声的陪伴。

顾淮南会跟他说话,聊天气,聊邻居家新来的猫,聊一些无关痛痒、浮于表面的琐事。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一潭死水。

唯有眼底那片日益深重的荒芜,泄露了冰壳之下正在无声崩塌的世界。

这天傍晚,夕阳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绚烂,将整片江水染成熔化的黄金。光线透过窗户,在顾淮南空茫的瞳孔里投下一点微弱的光,却照不进更深的地方。

沈知时不是一个人来的。梁雪沛和王世安跟在他身后,出现在顾家门口。

梁雪沛扎着利落的马尾,几缕发丝被江风吹得拂在颊边,她眼神里藏着压不住的担忧和心疼,目光触及顾淮南的瞬间,几乎立刻泛起一层水光。

王世安则显得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不擅长应对这种沉重得能压弯脊梁的氛围,但那份关心,是笨拙而真诚的。

顾淮南看到他们,脸上那个标准化的笑容又浮现出来,轻声道:“你们来啦。”

他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纸盒。盒子旧得边缘起了毛边,颜色泛黄,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或字样,却被他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紧紧抱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那里是苏北清留给他的整个世界——几封字迹或飞扬或工整、写满了少年炽热心事的信笺,字里行间藏着只有他们才懂的约定和情话,甜蜜得像裹着毒药的蜜糖;一些两人偷偷拍下的合影,有在篮球场边击掌欢呼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在图书馆角落头碰头挤在一起看书的,笑容灿烂得让此刻的眼睛感到刺痛;一个苏北清用磨旧了的篮球皮亲手做的钥匙扣,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甚至还有一张皱巴巴、字迹略显幼稚的纸条,上面并排写着他们名字的缩写…

“走吧。”顾淮南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随时会散在风里的烟,听不出任何情绪。

梁雪沛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南南,你…真的要去烧掉吗?留着…留着当个念想也好啊…”

她并不知道那些看似普通的物件里,封印着怎样一段不容于世的、炽热滚烫的秘密。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用火焰去吞噬回忆,太过残忍。

顾淮南没有回答。

他只是把那个旧纸盒抱得更紧,紧到纸盒边缘微微凹陷下去。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所有情绪,然后径直绕过他们,朝门外走去。

沈知时立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经过梁雪沛身边时,与她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明白。这些承载着隐秘爱恋和过往欢愉的物件,对如今的顾淮南而言,早已不是念想。

它们是时时刻刻都在剜心的刀,是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是洒在未愈伤口上的盐。

烧掉,或许是这个被困在冰壳里的人,所能想到的、唯一一种能让自己稍微喘息的、绝望的告别式。

王世安挠了挠头,低声对梁雪沛说:“听他的吧…实在不行…一会儿偷偷留一两件…”

四人沉默地走向江边。夕阳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也沾染了这份沉重,变得步履维艰。

他们选了一处远离人群的僻静河滩。卵石凹凸不平,江水在脚下不远处流淌,波光被落日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

这本该是温暖而充满诗意的光景,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苍凉。

顾淮南蹲下身,将纸盒极其轻柔地放在地上,仿佛里面装着的是易碎的梦。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僵硬,像是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决心和力气。

他打开盒盖,身体微微侧倾,形成一个遮挡的姿势,没有让其他人看清里面的内容。

他只是自己一件、一件地往外拿。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手指缓慢地、一遍遍地抚过上面熟悉的字迹,指尖下的脉搏在剧烈跳动,而他的脸色却白得吓人。他就这样停顿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然后,他像是突然被那纸上的温度烫伤,猛地一颤,决绝地将信扔进了提前用几块石头围好的一个小圈里。

梁雪沛和王世安也带来了他们各自保留的、属于苏北清的一些小东西,还有曾经写给他的、或许从未寄出的信。

他们沉默着,将这些东西也轻轻放入那个石圈,像是参加一场无声的葬礼。

沈知时什么也没带。

他只是站在顾淮南身边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沉静地落在他紧绷的侧脸轮廓,和那只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知道,顾淮南此刻需要的不是任何形式的劝慰,也不是徒劳的阻止,仅仅是一个安静的、能让他独自完成这场痛苦仪式的空间,和一个或许能接住他无声坠落的人。

顾淮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旧打火机。

那是他偷偷从苏爸抽屉里拿来的。第一次,没打着。

第二次,火焰猛地窜起一下,又立刻熄灭。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金属壳子。

沈知时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询问。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平稳地悬停在顾淮南颤抖的手边。顾淮南僵了片刻,将打火机放入他手中。

沈知时的手指收拢,“咔哒”一声,一簇稳定的火苗在他指尖燃起,在渐起的江风中顽强地挺立着。

顾淮南看着那簇跳动的、橙红色的火焰,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灵魂被那光芒吸走。

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接过打火机,将火苗凑近了石圈里最上面那张照片——那是他和苏北清在摩天轮下的合影,背景是虚化的霓虹,两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肩膀紧紧靠在一起。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照片的边缘。塑料覆膜迅速卷曲、焦黑、熔化,火焰吞噬着影像中那两张年轻、鲜活、无所畏惧的笑脸。

光芒扭曲跳跃,映在顾淮南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死死地盯着那燃烧的火焰,看着那些承载着他最隐秘、最甜蜜、也最绝望记忆的信纸、照片、小物件,在火舌中扭曲、变形、蜷缩,最终化为黑色的碎片,随着热气升腾翻滚,继而变成一片片轻盈的、没有生命的灰烬。

浓烟升起,带着一种刺鼻的、混合着纸张、墨水、塑胶燃烧的独特气味,弥漫在黄昏的江风中。

梁雪沛猛地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指缝滑落。王世安别过脸去,用力眨着眼睛,眼圈通红,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沈知时没有看火,也没有看别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顾淮南身上。

顾淮南依旧没有哭。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苍白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身体因为极度用力地克制而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到极致、即将崩断的弓。

火光在他空洞的瞳孔里疯狂跳跃,却丝毫照不进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绝望。他只是在烧,机械地、固执地、一件接一件地把盒子里的东西投入那簇小小的、却足以毁灭一切的火中。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每投入一件东西,他的肩膀就会几不可察地、剧烈地抽搐一下,仿佛那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他从自己心头活生生剜下的一块肉。

沈知时一直沉默地举着打火机,适时地为那些难以点燃的物品重新引火,直到最后一片纸角彻底被火焰吞没,卷曲变黑。

火焰渐渐变小,失去了燃料的支持,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和缕缕扭曲上升的青烟,在黄昏愈来愈凉的江风中飘散,最终融入那一片浑黄、永不停歇的江水。

盒子空了。

顾淮南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凝固在悲伤里的雕像。他看着那堆尚存零星红光的、渐渐冷却的灰烬,眼神是彻底的茫然和空白,仿佛随着那最后一缕青烟散尽,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被彻底抽走了。江风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也吹起那些灰烬,打着旋儿,飘向黝黑的水面。

梁雪沛忍不住上前一步,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破碎:“南南…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点的…”

顾淮南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已关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夕阳最后一点余光,落在那只手上。

沈知时的目光骤然一凝,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顾淮南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样式极其简单、甚至因为长期佩戴而有些磨损的素圈银戒。

那是他和苏北清的秘密约定。

是他们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偷偷溜出学校,跑到老街那家小小的银饰店里,一起笨拙地挑选、量尺寸,然后红着脸、眼底闪着光,郑重其事地为彼此戴上的。是关于未来的、青涩而庄重的承诺。

沈知时见过,苏北清的无名指上,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

顾淮南的目光落在戒指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熟悉的戒圈,仿佛在触摸一段永不复返的时光。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来不及反应的目光中,他猛地将戒指从手指上褪了下来!

动作快而决绝,甚至带着一种恨意。

他没有像烧掉其他东西一样,将它投入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手臂猛地向后一扬,再狠狠向前挥出——朝着那奔流不息、深不见底的江心,孤注一掷地掷了出去!

那枚小小的银戒,在昏黄的光线中划出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银亮弧线,随即瞬间就被那浑浊的、贪婪的、永不停歇的江水吞没。

无声无息。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未曾留下。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

顾淮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扭曲的、像是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短促,破碎,几乎不像人声。他终于有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却不是哭泣。

他猛地用那只刚刚空下来的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肉里。

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突然被抛入冰窖,又像是正在承受某种无法言喻的酷刑。

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脊背痛苦地弓起,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粗糙的河滩石头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眼泪,依旧没有流下来。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死死捂住的指缝里溢出的、不成调的、痛苦的嘶气声,一声接一声,伴随着呜咽的江风,撕扯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苏北清这场雨,该停一停了。

梁雪沛吓得捂住了嘴,泪水流得更凶。王世安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色煞白。

沈知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随着那枚被扔进江心的戒指一起,被狠狠砸中,瞬间沉到了冰冷彻骨的江底。

他看着顾淮南蜷缩颤抖的、显得异常单薄的背影,看着他死死捂住嘴、几乎要令自己窒息的手,看着他全身心都在抗拒却又无法摆脱的、无声的剧烈痛苦的痉挛。

沈知时猛地蹲下身,声音低沉沙哑至极,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一切压抑外壳的力量,径直刺入顾淮南的世界:

“顾淮南。”

他没有说“别这样”,也没有说“哭出来”。他只是叫了他的全名,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拉他,也不是去拥抱他。而是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坚定地按住了顾淮南那只死死捂住嘴、正在伤害自己的手。

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很大,试图将那几乎要嵌进皮肉、阻断呼吸的手指掰开一点点缝隙。

让他至少能呼吸。

“喘气!”沈知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命令式的、近乎严厉的急切,这是他温和压抑性格里极少见的强势爆发,“顾淮南!喘气!”

江风呜咽着掠过河滩。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江面之下,只在天边留下最后一片暗红的、如同地上那堆灰烬般的余晖,很快也被蔓延的灰色吞噬。

灰烬随风飘散,融入永不停歇的江水,带走了苏北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有形痕迹,也带走了顾淮南指间那枚象征着爱与承诺的银戒。

而那个蜷缩在冰冷河滩上的少年,依旧在无声地痉挛,被巨大的、无形的悲伤扼住了喉咙,连哭泣都成了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

沈知时的手紧紧按着他的手,温热与冰冷交叠,成为此刻唯一试图撬开那沉重绝望冰壳的力量。

梁雪沛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的石头上。王世安茫然地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浑浊江水,仿佛那吞噬一切的、冷漠的水流,也一并带走了他们所有人对少年时代那些无忧无虑、闪闪发光的日子的最后想象。

暮色四合,迅速将天地万物笼罩在一片沉重的、带着江水腥气的寂静里。这寂静中,只有顾淮南压抑不住的、痛苦破碎的抽气声,一声声,清晰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脏。

江边那场决绝的焚烧,似乎彻底耗尽了顾淮南强撑的最后一点气力。

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缕没有重量的游魂,飘荡在充斥着过往回声的房子里。按时吃饭,却味同嚼蜡。

偶尔入睡,却总在凌晨骤然惊醒,望着天花板,直到眼睛酸涩也不曾眨眼。沈知时依旧每天来,有时带着清淡的粥点,有时只是一杯热牛奶。带的最多的还是城南那家的糕点。

他不再试图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待在顾淮南视线可及的角落,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开外面那些过于关切或好奇的目光。

顾淮南更多的时候只是对着窗外发呆。

窗外有一棵老樟树,枝叶繁茂,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光斑,随风晃动。他就看着那些光斑,一看就是大半天。

或者,他会低下头,怔怔地盯着自己左手无名指——那里曾经有一枚戒指长久停留,如今只剩下一个极浅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戒痕。

他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反复地去摩挲那处皮肤,仿佛还能触摸到那圈冰冷的金属,触摸到戴上去那一刻,苏北清指尖的温度和微颤。

沈知时依旧每天都会来,有时提着一袋新鲜水果,有时只是带来一份简单的早餐。

沈知时看着这一切,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反复刺扎。但他知道,有些黑暗的隧道,必须顾淮南自己一步一步走完,无人可以替代。

任何的搀扶或催促,都可能让他彻底崩塌。

他不再试图多说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陪着,或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看一本书,或帮着顾家父母打理一些简单的家务。

他看着顾淮南日渐消瘦的背影和空洞的眼神,心里像压着一块浸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坠着疼。

但他知道,有些穿透肺腑的剧痛,有些漆黑漫长的夜路,必须由顾淮南自己一寸一寸地熬过去,无人可以替代。

这天下午,沈知时提着一袋刚买的橙子进来时,看见顾淮南又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暖色的光晕,却照不进那双空洞的眼睛。

"阿姨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沈知时轻声说着,将橙子放在桌上,"我买了点橙子,很甜。"

顾淮南像是没听见,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圈看不见的戒痕。

沈知时叹了口气,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坐下,与他并肩望着窗外。老樟树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在父母面前,顾淮南却依旧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正常"。饭桌上,他会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送食物,咀嚼,吞咽,回应父母小心翼翼的、带着担忧的询问。

"小南,多吃点这个排骨,炖了很久的。"母亲将最大的一块夹到他碗里,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嗯,谢谢妈。"顾淮南点点头,甚至努力向上扯了扯嘴角,试图形成一个类似微笑的弧度,尽管那弧度僵硬而短暂,像水面上一闪即逝的涟漪,很快便消失无踪。

他能感觉到父母停留在他脸上的、那充满忧虑的视线,这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却强迫自己继续吞咽。

"高考完了,也该......和同学出去玩玩,散散心。"父亲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知道,过几天... maybe。"顾淮南含糊地应着,声音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营造的、虚假的轻松,"有几个同学约了。"他撒了谎,只是为了暂时安抚父母那悬着的心。他低下头,避开父母的目光,盯着碗里油腻的汤汁,胃部的抽痛再次隐隐传来。这种强颜欢笑,比彻底的沉默更加耗尽他的心力,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像是在拉扯心口未曾愈合的伤疤。

晚饭后,顾淮南帮着母亲收拾碗筷。当他拿起一个玻璃杯时,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杯子从手中滑落,在瓷砖地上摔得粉碎。

"对不起..."他慌忙蹲下身要去捡碎片,却被母亲拦住了。

"没事的,小南,让妈妈来。"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

顾淮南看着母亲小心翼翼收拾碎片的侧影,胃里又是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他转过身,快步走向卫生间,关上门,撑在洗手台上大口喘气。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像个陌生的幽灵。

第二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城市上空,空气闷湿得令人窒息。顾淮南对母亲说:"妈,我出去走走,约了...同学。"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母亲看着他,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却还是点点头:"好,早点回来,路上小心。"

他"嗯"了一声,穿上鞋,推门走了出去。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沿着熟悉的街道机械地移动。然而,他的脚步却像被一条无形的、悲伤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地,将他带向那些城市角落里,深深烙刻着另一个名字印记的地方。

他没告诉任何人去向,甚至可能自己都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只是脚步像被一条无形的、悲伤的线牵引着,漫无目的,却又不可避免地走向那些城市角落里,深深烙刻着另一个名字印记的地方。

阳光很好,好得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这一切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到顾淮南的耳朵里。

他只是一个无声的影子,沿着记忆的脉络,缓慢移动。

市图书馆的老楼,带着旧时代特有的沉静气息。他走上三楼,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熟悉得令人心口发紧。

靠窗的那个位置,是他们周末最常来的地方。

苏北清总会提前跑来占座,用一本书或一个笔袋,宣告主权。顾淮南则会偷偷带来被管理员明令禁止的零食,塞在书包最底层。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依旧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和记忆中无数个午后重叠。

苏北清会在这里刷那些永远刷不完的物理题,眉头微蹙,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顾淮南则摊开一本闲书,往往看不了几页,目光就飘到了对面那人的脸上。

累了,两人就头碰头挤在一起看同一本画册,或者在一张草稿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偷偷下五子棋,输了的人要去楼下买最贵的冰淇淋。

顾淮南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对面空着。

椅子被规整地推在桌下,冰冷而陌生。

他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

某一刻,他的手指突然停顿在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凹陷处。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某次苏北清解题到忘我,手臂长时间压着桌面,笔尖无意识刻划留下的极浅痕迹。

他曾笑着指着那痕迹说:“看,这是我的勋章,以后就算毕业了,它也得在这儿替我占座。”

指尖下的冰凉木头,仿佛突然变得滚烫。顾淮南猛地蜷缩起来,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抽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狠狠拧绞。

他弓起身子,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木质桌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角瞬间沁出冰冷的汗珠。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翻书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模糊的车流声。

这些声音非但没有带来生气,反而更加清晰地将他的无声的痛楚隔绝开来,困在只有他一人的回忆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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