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在无尽蝉鸣与灼目烈日中悄然流逝,像一本被心不在焉快速翻过的书页,内容模糊不清,只留下大片大片灼热而空茫的空白,连记忆都被晒得褪了色。
他们——那些曾经在青春轨道上短暂交汇又注定分离的人们——再未相见。没有刻意的躲避,也没有重逢的契机,就像两条相交后的直线,沿着各自的轨迹,义无反顾地奔向截然不同的远方。
城市依旧喧嚣,街道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只是某些特定的、曾承载过欢笑与低语的角落,永远地安静了下来,像是被时光单独剥离出的默片片段。
顾淮南的足迹近乎偏执地踏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个毛细血管般的角落。
那些曾与苏北清并肩奔跑、欢笑、分享过同一只耳机里流淌出的同一首歌的老街巷陌,每一块凹凸不平的石板都仿佛还残留着昨日的温度,踩上去,脚心都会传来一阵虚幻的暖意。
那些他们曾计划要去却最终未能成行、只在言语间勾勒过轮廓的陌生公园与咖啡馆,他也独自一人,一一走过,坐在他们曾经讨论过要坐的位置,点一杯他们曾提过的饮料,像是完成某种无声的、迟来的仪式,又像是在用脚步丈量一份永远无法兑现的、沉甸甸的承诺。
唯一值得欣慰的、带着酸楚的进步是,他记得带伞了——那把结实耐用的黑色折叠伞,曾经总是被苏北清絮絮叨叨提醒塞进他书包侧袋的伞,如今成了他独自面对突如其来风雨时,一个沉默而可靠的习惯。
只是每次撑开,雨点密集敲打伞面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寂寥,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九月伊始,新生入学的日子,天空是那种被几场秋雨彻底洗刷过的、近乎残忍的澄澈湛蓝,没有一丝云翳,干净得让人心慌。
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灼热而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宣告,昭示着一个不容置疑、也无法回避的全新开始,不管你是否准备好。
在鄂州,某所顶尖学府的遥感信息工程学院崭新的大楼前,人头攒动,喧嚣鼎沸,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期待、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生活的焦虑。
巨大的玻璃幕墙建筑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而冰冷的光,线条凌厉冷峻,气势恢宏,像一座未来的堡垒。
沈知时站在“遥感科学与技术”专业的迎新报到点前,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出一道细长而沉默的影子,钉在光洁的地面上。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干净清爽,却透着一丝与周遭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像一幅被精心装裱却与周围环境并不相容的画。
身边是父亲沈明远,一手拉着沉甸甸的28寸银色行李箱,拉杆被他握得很紧,另一只手里紧紧捏着打印得密密麻麻、条目清晰的报到流程单,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目光如同精密的雷达,快速而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指示牌、穿梭的人群和崭新的环境,进行着审慎而严格的评估。
周雅茹则穿着剪裁得体、质地精良的米白色套装,裙摆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活页文件夹,里面像士兵列队般整齐地码放着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户口本复印件、学费缴纳证明等一系列必备材料,无一遗漏。
三人虽都穿着素净的夏装,但周身散发的气场却泾渭分明——沈明远的目光带着一种规划蓝图般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周雅茹则从头到脚透出精细入微的掌控感和对流程的绝对遵从,而沈知时夹在中间,像一尊被精心擦拭、摆放在既定轨道上的完美雕塑,沉默,得体,无可挑剔,却缺乏真实的温度与生气。
“我们当时也反复比对、仔细研究过,”沈明远目光锐利地扫过报到点上“遥感科学与技术”那几个醒目冷静的白色大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像是在宣读一份经过充分论证的可行性报告,“这个专业,是国家空间信息战略的核心支撑,将来对接的是航天、国土、国防、资源环境这些关键领域。前途很明确,是真正的国家需要,未来几十年的发展重点和投入重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沈知时,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与强调,语气沉缓,“你以后要是能进中科院相关院所,或者航天口那几个大院,这条路就算是走稳了,基础就打牢了。这才是正道。”
“对。”周雅茹立刻点头补充,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任何商量余地,她的视线快速掠过周围那些脸上带着懵懂兴奋的新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比你之前模模糊糊想的那些环境工程、甚至建筑设计要靠谱得多,实在得多。虽然以你的分数,报另外那几个顶尖学校的热门专业也绰绰有余,现在选择这里,从分数最大化利用的角度看,是有些……‘浪费’了。”
她刻意加重了“浪费”二字,像是在强调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眉头微蹙,“但眼光一定要放长远。不能只看眼前一时。看看南南,一意孤行非要凭爱好去学什么地理,理想主义能当饭吃吗?现在这年头,个人兴趣必须给现实让路。不如踏踏实实学点国家急需的硬核技术,这才是将来安身立命的根本,是铁饭碗,谁都拿不走。”
沈知时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
他甚至没有去看父母的眼睛,只是将目光放空,落在远处玻璃幕墙上扭曲变幻的云影。
顾淮南学的是地信,不是地理,跟他学的差别也不多。
但这些细微的差别,在此刻宏大的“规划”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从父亲手中接过行李箱的拉杆。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皮肤迅速传递上来,带来一丝短暂的、刺骨的清醒,让他从那种微妙的麻木中挣脱一瞬。
他推着箱子,拉杆轮子发出轻微的滚动声,随着熙攘喧闹的人流缓缓向前移动,像一滴汇入河流的水珠,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学院的建筑风格极简、冷峻,线条硬朗得毫无温情可言,巨大的玻璃幕墙毫无遮挡地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几座方正的实验楼之间由简洁的银色金属天桥相连,泛着冷硬的光泽。
下方是新铺的草坪,草色尚嫩,还未完全扎根成活,在烈日的炙烤下显得有些蔫头耷脑,透出几分勉强与脆弱。
鲜红的迎新横幅在干燥燥热的秋风中微微晃动,“欢迎新同学”的字样用了夸张的艺术体,显得热烈而张扬,却莫名透出一种与周遭冰冷高科技环境格格不入的、公式化的凛冽感,像一句被重复了无数次的、没有温度的口号。
“学弟你好!欢迎加入遥感大家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笑容爽朗阳光的高个子男生主动迎上来,胸前的“志愿者”挂牌随着动作晃动着,“我叫陈锋,大二,遥感技术方向的。这是报到流程单,身份证、录取通知书给我看一下就行。”他动作麻利,语气热情洋溢,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自信。
旁边一位扎着利落马尾、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学姐(胸前名牌:李薇,大三,GIS应用)也笑着补充,声音清脆语速快:“学弟别紧张,流程很快的,几分钟就好。喏,这是学院精心准备的新生大礼包。”
她递过一个印着银色院徽的深蓝色纸袋,“里面有详细的校园地图、专业介绍手册、课程先导资料,还有咱们院定制的小书签,挺精致的。”
沈知时礼貌地接过,纸袋触手微凉,脸上露出练习过无数次般的得体微笑,弧度标准,无可挑剔:“谢谢学长学姐。”他依言递上早已被母亲周雅茹检查过无数遍、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材料。
“沈知时……嚯,这分数!”陈锋扫了一眼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上那个显眼的、近乎满格的数字,眼睛一亮,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带着由衷的赞叹,“学弟厉害啊!咱们专业今年那个苏省高分是不是就是你了?省排名也这么靠前!以后实验室抢人大战有得看了!”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引来旁边几个排队新生和家长的侧目,目光里夹杂着好奇与毫不掩饰的羡慕。
沈知时脸上笑容不变,像是戴着一层无形而光滑的面具,只是微微颔首,语气谦逊而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学长过奖了,只是运气比较好,发挥得还算稳定。”仿佛那个惊人的分数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偶然。
李薇则更细致地指导他填写表格,同时低声快速地介绍着,透着熟稔:“咱们专业课程难度不小,课业压力挺大的,尤其是编程和数学基础要求非常高,大一的几门硬课一定要跟紧。不过陈锋学长是系里出了名的编程大神,拿过国奖的,以后有问题可以多请教他。”她指了指旁边的陈锋,后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脸上带着些许腼腆。“对了,那边是宿舍分配表,你分在梅园X栋XXX,四人间,上床下桌,有空调独立卫浴,条件算很不错的了。”
沈父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学长学姐热情而专业的介绍,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神色,他微微侧过头,对沈知时低声耳语,带着一贯的指导与规划意味:“看到没?这里的学长学姐都很优秀,平台起点很高。你要多向他们学习,汲取经验,尽早规划好自己的发展路径和未来方向。信息很重要。”
“是,父亲。我知道了。”沈知时低声应道,目光落在正在填写的、印着密密麻麻条目的表格上,笔尖流畅地滑动。
就在他专注填表的短暂间隙,旁边几个等待的新生和陪同家长的小声议论,还是不可避免地、细碎地飘了过来,钻进他的耳朵:
“看那个新生,叫沈知时的,听说分数特别高,苏省的状元级别……”
“爸妈看着也挺有派头的,估计家里条件不错,知识分子家庭吧,你看那气质……”
“这孩子看着挺沉稳的,话不多,感觉有点冷?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学霸嘛,可能都这样?心思都在学习上,不爱交际也正常。”
沈知时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随即又迅速恢复流畅的书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快速填好所有表格,再次向陈锋和李薇道谢,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如同精心调试过的程序界面。
所有手续办妥,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感到一丝滞涩,他努力调动起面部所有肌肉,扯出一个惯常的、温和而得体的笑容,指向不远处矗立的、在阳光下反光的宿舍楼:“爸,妈,宿舍楼就在前面了,你们就别送上去了。我自己一个人能行,东西不多,也不重。”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投石无声。
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倒也没有多坚持。周雅茹只是上前一步,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他理了理被风吹得微微有些凌乱的衬衫领口,动作熟练得像是一种本能,然后又习惯性地、事无巨细地叮嘱,声音不高却清晰:“晚上别点太多外卖,不卫生,食堂的饭菜营养均衡。多看看专业书,提前预习,打好基础最关键。手机少玩点游戏,别耽误正事。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以高分考进来的,多少人看着呢,不能松懈,要给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每一个字都透着殷切的期望和严格的管控。
沈知时顺从地点头,脸上维持着那个无懈可击的、仿佛焊上去的微笑,重复道:“知道了,妈。你们路上也小心。”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弹,目送着父母转身,迈着沉稳而熟悉的步伐,汇入身后熙熙攘攘、色彩斑斓的、充满生机的人潮。父亲微微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影和母亲永远挺直的脊梁,构成一幅他过去十八年来无比熟悉、此刻却感到无比疲惫与疏离的画面,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被人潮的喧嚣与色彩吞没,再也寻不见。
沈知时静静地站了几秒,初秋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又像是失去了某种依靠。他弯下腰,拎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一步步踏上宿舍楼前光洁却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台阶。脚步声在空旷而略显嘈杂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回响,拖着一种无人可诉的、沉甸甸的孤独感。
父母离开后,沈知时独自拎着行李走向宿舍楼。路上,他还能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零星议论,像细小的风,追着他的脚步,若有若无:
“就是他啊,遥感那个高分……”
“感觉有点……不太好接近?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学霸可能都这样吧?心思深沉,专心学术呗。不过帅也是真帅,颜值加分。”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只到了他一个。
窗户敞开着,九月的风带着残留的夏末燥热涌入,吹动了浅色的窗帘。
阳光毫无遮拦地投在光秃秃的木质书桌和空荡的、裸露着蓝色棉垫的床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新家具的淡淡甲醛味和细小灰尘混合在一起的、特有的“新”的味道,并不难闻,却有些陌生。
他选了靠窗的那个位置,放下行李,然后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从行李箱最深处,取出一个用厚厚气泡膜和硬纸板精心包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
他耐心地、一层层拆开那些复杂的防护,动作轻柔,如同解开一个珍贵的、不容有失的秘密。
终于,那座恢弘精致的太和殿角楼乐高模型完整地显露出来,在午后明亮而澄澈的阳光下折射出温润而沉稳的光泽,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得令人惊叹,巧夺天工。
沈知时轻轻拂去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指尖流连过那些微小的榫卯结构,然后将它郑重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的正中央,正对着那扇明亮的窗户,仿佛它是这个新空间里唯一确定的坐标。
它依旧完好无损,巍然屹立。每一个精巧的斗拱,每一片微缩的琉璃瓦当,都清晰地凝结着某个匿名者沉默而极致的心血与时光。
此刻,它静静地矗立在他的新书桌上,像一座微缩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纪念碑,无声地、却极具存在感地占据了他新生活的视觉中心,也以一种温柔而沉重的方式,压在他的心口。
沈知时在书桌前坐下,目光落在模型上,渐渐失了焦距,变得空洞而迷茫。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清晰的窗棂影子,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一丝难以掩藏的、深切的茫然与疏离。
他与这个崭新的、被规划好的未来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几分钟后,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又或许是出于十八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打开了那台崭新的、配置高端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冷光亮起,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登录学校复杂的教务系统,鼠标移动,点开那张刚刚生成的、排得密密麻麻的学业课表。
屏幕上瞬间被密集的、充满专业术语的课程名称填满,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遥感物理基础、数字图像处理、地理信息系统导论、微波遥感原理、数字摄影测量、空间数据库原理、GPS导航定位、编程语言与应用……
一个个冷冰冰的、带着强烈技术色彩和理性距离感的词汇,如同天书般闯入他的眼帘,陌生而令人敬畏,扑面而来。
这个冷静的、布满网格线的蓝色课表页面,在他眼中仿佛瞬间延展成一张巨大而无比陌生的未来地图。
坐标密布,网格纵横,路径清晰,却没有一个方向能让他感到丝毫熟悉与温暖,没有一个坐标点能真正激起他心底的归属感与渴望。
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疏离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过心头,淹没了他,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
“这就是……我接下来的四年?”他几乎是无声地呢喃,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瞬间消散在空旷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里,无人听见,也无需回答。
但几乎是下一秒,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力量攫住了他。他移动鼠标,精准地点开了课程列表里排在第一位的《遥感科学导论》的在线课程链接,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页面迅速加载,教授严谨而平缓、不带太多感**彩的声音通过耳机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下意识地坐直身体,脊柱绷紧,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翻开第一页,在页眉工整地写下课程名称和日期,然后开始一丝不苟地记录教授强调的要点,字迹清晰工整,条理分明。
习惯性地接受,高效地执行,不提出疑问,不制造任何可能偏离既定轨道的波澜——这是他在名为“家”的精密温室里,用了整整十八年时间,早已学会并融入血液的生存法则。
即使内心一片荒芜,程序也要完美运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京。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完全是另一番光影交错、气息迥异的光景。
秋日的阳光不再酷烈,变得温柔而通透,透过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枝叶缝隙,洒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如同碎金,在地上跳跃。
古朴典雅的民国建筑群静静矗立,红砖墙上爬满了岁月痕迹的藤蔓,无声诉说着历史的厚重与悠远。
空气里混杂着古城特有的湿润气息和一阵阵若有若无、甜而不腻的桂花冷香,暗浮浮动,沁人心脾。
林叙背着一个洗得泛白、边缘起毛的帆布画板包,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颇专业的金属测量工具箱,站在建筑学院那座爬满常春藤、有着拱形门廊的红砖老楼前排队报到。
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浅蓝色格子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而线条分明的小臂,肤色是经常在户外劳作才有的健康色泽。
肩上的帆布包鼓鼓囊囊,里面塞着他整个暑假在烈日下奔波于各个工地、一笔一笔攒下的学费和生活费、所有重要的证件材料、以及一本边缘已经磨毛、页角微微卷起的硬壳速写本——那是他最珍视的宝贝,记录着他无数个深夜的灵感与梦想,每一笔都凝结着他对未来的渴望。
在速写本的封底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薄薄夹层里,安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的A4纸复印件。
上面,是他曾倾注所有心意写下的、永无可能寄出的“前程似锦”。它像一个沉默的印记,提醒着他,他曾那样纯粹而用力地、不求回报地喜欢过一个人。
那份喜欢,最终没有成为束缚彼此前行的枷锁,却也未曾在他心底真正熄灭。他不再需要、也不再期待对方的任何回应,却也无法说服自己将这段刻骨铭心的时光彻底从生命中抹去。
它已成为他的一部分,沉静地流淌在血液里,塑造着此刻的他。
报到手续在这座古色古香、充满人文气息的院办里高效而安静地完成。
没有冰冷的玻璃幕墙,只有打磨光滑的木制柜台和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文件档案。氛围松弛而专注。
梧桐叶缝隙漏下的阳光,在古朴的民国建筑红砖墙上跳跃,形成晃动的光斑。建筑学院老楼前,绿荫下的报到点充满了随性而至的艺术气息。
这里没有统一的、标准化的迎新棚,几张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木质长桌随意摆放,上面堆满了建筑模型的边角料、各种型号的马克笔、颜料管和卷起来的、露出流畅线条的图纸,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松节水和铅笔屑的味道,一种独属于创造领域的混合气息。
“学弟!建筑系的?来来来!这边!”一个穿着宽松帆布工装裤、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手上还沾着些许未干石膏粉的学姐(名牌:方晴,大四,建筑设计)热情地招呼林叙,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犀利,“证件给我看看。林叙?好名字!很配你气质!干净又有点故事感。以后就叫你小林啦!”
她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蓬勃的活力。
旁边一个戴着黑色贝雷帽、气质斯文安静的学长(名牌:赵哲,研一,建筑历史与理论)正低头帮另一个新生看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结构草图,闻言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温和地笑道:“欢迎加入。四牌楼校区是块宝地,这里的一砖一瓦,这些老建筑本身就是最好的、活的教材。”
他递过来一叠材料,“喏,这是你的宿舍钥匙、校园卡,还有系里前辈们自己整理编写的‘生存指南’,”那是一个手工细心装订的牛皮纸封面小册子,封面是手绘的校园地图,线条细腻生动,“里面避坑指南和周边宝藏小店都标好了,比官方的实用多了。”
林叙双手接过,指尖能感受到牛皮纸粗糙温暖的质感,低声道谢,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干涩:“谢谢学长学姐。”
方晴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打量了一下林叙背着的厚重画板和那个专业的金属工具箱,眼睛一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哟,装备挺专业啊!自己准备的?有基础?太好了!以后画图课、模型课你有福了!不过提前说好啊,咱们系馆通宵亮灯是常态,卷得很,做好准备啊小伙子!”她说着,用力拍了拍林叙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同行间的认可和“自求多福”的调侃。
赵哲则温和地笑了笑,补充道,语气更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兄长:“别听她吓唬你。虽然确实辛苦,熬夜画图做模型是家常便饭,但当你最终做出自己满意的设计,看到图纸上的想法一点点变成现实,那种成就感是无与伦比的,值得所有的付出。”
他语气真诚,带着对专业的热爱,“对了,你的宿舍分配在文昌X舍XXX,是老楼,条件比较一般,没有独立卫浴,但很有历史味道,离系馆特别近,蹭工作室方便。”
林叙认真点头,将材料仔细收好,放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正准备离开去宿舍安置,听到旁边几个刚报到完、正聚在一起翻看那本手绘“生存指南”的新生在小声交流,声音隐约传来:“刚才那个赵哲学长气质真好,温文尔雅的,一看就是搞学术研究的人。”
“方晴学姐好酷啊!又帅又美!手上那是做模型弄的石膏吧?感觉好拼,好厉害。”
“哎,你们看那个穿格子衬衫的新生,”有人用眼神示意林叙离开的清瘦背影,“背画板那个,感觉好安静,从头到尾话都没说两句。但是气质很特别,好帅啊。这身高得有一米八五以上吧?清冷挂的。”
“我好像排他后面登记的,叫林叙?听负责的老师小声说了一句,分数也不低呢,是综合分很高的成绩进来的。”
“看着有点……独来独往?不过搞建筑的,可能都带点艺术家气质?喜欢独处找灵感?但确实是有点帅哈。”
“他那个画板包洗得都发白了,看起来用了很久,不过那个金属工具箱看着倒是很专业,不像便宜货……家境可能比较普通?”
林叙没有回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帆布包的带子往上提了提,背脊不易察觉地挺得更直了些,加快了脚步,迅速融入了梧桐树荫下稀疏的、抱着各种材料穿梭的人流,向着那座充满历史沉淀感的“文昌舍”走去。他的脚步踏在斑驳的光影上,沉稳而坚定。
在那间略显简陋却干净、充满了老木头味道的六人间宿舍里,他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柜子,将那本厚重的、承载着梦想与秘密的速写本小心放入,也将那张承载着未诉心事的字条复印件,更深地、更安全地藏进了速写本的封底夹层深处。
那里,是他无人知晓的、沉默的青春墓志铭,也是他独自前行时,心底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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