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很顺利,在我救了商王之后,他便用一台小轿将我抬入了后宫。
他的王后也跟着他前往殷城。那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当得起一国之母,与我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我还非常清楚她对商王定然有情,因为她看向商王的眼神于我来说太过熟悉,我也曾用那样的眼神注视过一个男子。
我与她不曾多见,自从我被纳之后,商王便很少宿在她的住处。
不多时,她就被送回了商国的国都琅城,理由是不会武,不安全。
私底下商国的将士们都说我狐媚惑主,让王上厌弃了王后,一来便拆散了一对神仙眷侣。
我在心底冷笑,我不信能统一五国的商王就这么简单便上了钩,他将王后送走,到底是因为厌倦还是为了暗中保护还未可知。
但我既留在了城内,就得想办法获取他的信任,才能更好的行事。
*
机会很快就来了。
商军久攻周国不下,军中已经有些躁动。我借着探望夫君的名号,正大光明地走进了营地,又拿捏着让自己都作呕的姿态,求商王带我一同寻营。
我瞥到边上他同胞弟弟商启的表情,眉头紧锁,眼神恨不能将我生吞,满脸写着美色误人。
但是商王还是同意了。
我与他经过了河边,汛期水位暴涨,河水翻涌着打在礁石上,奔腾不息迈向远方。
顺着河水奔流的方向看,那方向正经过周国的国都穆城不远的地方!
我脑子灵光一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同理,水能养人,亦能杀人。
我装作不经意提起河水,看向商王。他目光沉沉,对上我的视线,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此战之后,军里所有有关我的流言都不消自散了。一夜之间我的风评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商王也直接命我之后留着军中,陪他之后一起战敌。
但我并没有多高兴。周国灭亡之后,这天下就只有商国和姜国了,商王的矛头便会指向大姜。
我随他在琅城度过了平静的三个月,见到了商国百姓的生活,安居乐业,其富饶程度远非我大姜能比。
商王前几月并不在琅城中,能帮他稳住大局的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丞相夏翊,夏戴泽。
世人都说他师从仙人,无根无萍结识商王,迅速得到重用,每道政策都前无古人却切中要害。
我见到了夏翊,这人给我的感觉和和气气,每每见到他便是笑眯着眼,好似没脾气,见到我恭恭敬敬地行礼,但能几道政策就将商国国力提升至此的人,又岂非池中物?
他一个文臣,腰上却配着一柄银剑,我只一眼便知晓是把上好的宝剑,不知他是否会武,但那柄剑与他从不离身。
*
人间三月,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商王带着我与亲卫前往郓城,我知道这是有心要开战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派这几月暗中安排的探子传回去消息。
阿爹阿娘领兵突袭了几次商军大营,但都被化解了。
我也是第一次实打实地上了战场,血腥味激得我作呕,对面的还皆是与我同族的弟兄们,可我不得不提着枪与他们周旋。
但不曾想,商王暗中派夏翊遣人去翊城盗取了城防图,商启带一只精兵潜入翊城,里应外合将翊城破了。
我爹娘血战到最后一刻,但敌不过兵力悬殊,最终双双被活捉。
我只能在边上看着他们被压着从我身边走过,多想拿枪挑开士兵的手,让他们别碰我爹娘,红缨枪上还沾着血,但我握着它什么都做不了。
商藜惜才,亲自去牢中劝我阿爹降伏。但忠臣不侍二主,我知道我爹爹不会同意。
我不知道他们在牢中是怎么谈的,谈了什么,我只听狱卒模糊地说黎将军啐了商王一口,说想让他受降,不如一刀杀了他痛快。
商藜劝了他十日,我爹娘仍是不肯降,最终他下令不日抄斩。
我放倒了狱卒,揣着一把匕首进了狱中。
阿爹阿娘靠在墙上,他们明明最爱洁,身上的囚衣却沾满了灰尘。我们只是十日未见,他们却像苍老了十岁。
他们见了我又惊又怕,放低声音问我怎么来了。
我拿出从狱卒身上摸来的钥匙,低头打开牢门,告诉他们我来放他们走。我先去阿爹那间,抽出袖中的匕首递给他,给他松绑系在他手上的绳子。
但我阿爹说他不走。
他问我他走后我该怎么办呢?
我说我随他们一起走。
阿爹笑了,但眼中皆是苦意,对我说走不掉的。商军的守备森严,人数众多,我们恐怕都走不出军营。他还说姜军中出了细作,不知道是谁,但估计官职不小,我必须活下去,要找到他,将他铲除。
我拼命摇头,忍者眼眶中的泪珠,对他说我不要去除什么细作,我只要他们活着,一定有办法出去的。
阿爹沉默了片刻,突然拾起地上的匕首,对着自己的一节小指切了下去。
我扑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阿爹咬着下唇没发出一点声响,额上都是汗,手上动作未停。
半晌一只样式简单的骨哨颤抖着放在了我的掌心。
断指之痛犹如诛心,但阿爹仍是笑着,喘着气对我说:“不去就不去罢。小疏,其实我也有私心。”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又深邃,“商藜还没有发现你的身份,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喉间发出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如果到了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用这骨哨吹响三声,无论你想做什么,商军中剩余的我们的人会与你一起。”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牢房的,我好像亲手绑了我的父亲,锁了他的牢门,将他最后的生机也囚了起来。
行刑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商王在行刑台周围一圈设了几张座,夏翊、商启都来了,我坐在他的身边,台上是我血浓于水的亲人。
我爹娘虽然跪着,但面色傲然,眼睛扫过四周,像是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午时已到,刽子手举起手中的刀,我看到坐在我对面的夏翊第一次面上没带着笑,阖上了双眼。
而我死死地盯着刀,眼睛不肯眨一下,干涩得几近蓄泪。我要将这一幕记在眼里,刻在心上,永远不会忘记我与身边那人之间的国仇家恨。
阿爹阿娘的血溅了满地,洒在我面前,他们的眼睛也未闭上。
商藜第一个站了起来,淡声说:“将他们敛了罢。”
身边立即有士兵应答。
我依旧坐着,手指嵌在椅凳上,没有动,直到夏翊和商启都站了起来,我才缓缓起身。我后知后觉感觉到我的手竟在轻颤,但我不能暴露出来,我只能将手笼在袖中,匆匆跟上商藜。
天知道我多后悔没带上匕首,若是能在此刻刺向他的后心,也算快事一件!
我好不容易寻了个由头回房,实际悄悄跟上敛了我爹娘的士兵。
他们将我爹娘草草藏在了军营外几里地。
我将袖中的匕首掏出,一点一点的挖着土。
等我将他们挖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
我将他们的眼睛阖上,坐在他们的身边休息片刻,看着残阳。
我无端地想许是我爹娘的血染遍了云彩,否则这天怎么一片赤色。
我将他们重新埋好,立了座碑,刻字的时候我想写吾父母黎肃、穆琳之墓。
刚刻下一横,匕首颤了一下,我想到按照商藜的性子可能会派人回来察看,只能草草地再加上两竖,改成姜国武安君黎肃及夫人之墓。
可笑我亲手理的墓,里面躺着我世间最亲近之人,我却不能按我心意写下墓碑。
我对着墓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若是我还能有命回来见你们,我一定带你们回家。
我这样想着,转身离开了,残阳拉长了我的身影。我感觉脸上湿湿的,摸了两把,发现在不觉间流了泪。
我看着手上的水渍,怔了两秒,接着泪珠怎么也止不住,交纵着落下。我咬着唇,试图将它们憋回,不能叫他人瞧出破绽。
但我克制了一天的情绪又怎可能一瞬间止住呢?
疼我爱我的爹娘在我面前惨死,这世间我爱的所有人都离开了。
从这一天起,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
回去之后似乎无人注意到我消失了一段时间。
我花了两月,查到是我爹身边一直信任的城防总管陈柏向商军泄漏了城防图的消息。
陈柏母亲的棺木钱还是我阿爹给的,可他却间接将我爹娘害死!
我疯了似的找陈柏的下落,最后得到了他自尽的消息。
一下子,我像是被人无声打了一拳,心中的烧着的火也无处宣泄。
两月间,商国的军队已经打过了大姜腹地,再进一步邺都便是囊中之物。
陈柏的死讯算是了了我的一桩执念,反而让我冷静了下来。
商藜要在明日犒劳将士们,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就是现在了。
子时我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骨哨,三声,不多不少。
今日的天空与我爹娘离开那日看起来很像。
酉时到,宴开。
我穿上最华贵的红裙,插上金钗,化好妆,在眉心间点上一点朱砂,这约莫是我此生最美的时刻了。
我提着剑踏向营帐,夕阳将我的裙摆照得更红。
我对着座上的商藜笑着说:“恭喜王上即将完成宏图霸业,妾愿剑舞一场以表心意。”
商藜的表情依旧,说道:“准。”
我回想着小时候记忆中阿娘在院中剑舞时的姿态,踮起脚尖模仿了起来。
四下无比安静,好似都沉浸在剑舞之中。
一舞将毕,周围掌声雷动。
我完成最后一个动作,直指座上那人,却未收剑势,足尖点地向前掠去。
周围的嘈杂的惊呼声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眼里只有那与我着深仇大恨的人。
我的剑已经触到他的衣角,却被一柄银剑破空震开。
商藜坐在台上动都没动一下,夏翊从未出鞘的剑钉在柱上,周围的士兵迅速围了过来。我还听到营帐外兵器交碰的声音,想必是我阿爹忠心的死士在浴血奋战。
我挥着剑,将想近我身的人通通击退。但他们人太多了,我身上已经不知划开了多少伤口,鲜血将我的衣裳浸满。沾血的衣裳放缓了我出剑的速度,一个不察,便被刺到膝盖,我直直的跪了下去。
一刹那,百十只剑驾在了我的脖子上,让我动弹不得。账外打斗声也渐渐息了。
商藜从座上走下,走到我的面前。
我狠狠地将口中的鲜血呸了他一身。
他看着我,只说了一句:“你与你父亲挺像。”
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提心吊胆了一年,蛰伏在他身边,甚至还为他攻下了周国,以为终于获取了他的信任,最后竟被告知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我的身份!
我喉间涌上一股甜腥,旋即只想仰天长笑。
是了,是了!商武王心思缜密,怎会纳一个身份都不清晰的妃子呢,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弯下腰,在我耳边低语:“你知道我是怎么拿到布防图的么?”
他顿了顿,说:“当然是放出武安君独女的消息才能让他自乱阵脚啊。”
我卧底在他身边以为自己可以为我阿爹争取一座筹码,却不曾想在他人眼里,我也是他们制衡我阿爹的筹码。
商藜转身走回座上,我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背影。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封号,它既是一承好意,也是一个诅咒。
长宁,长宁,从我获得这个封号时,我的生活好像就再未长久安宁了。
阿爹、阿娘,我不能带你们回家了,我也无法如你们所愿好好活着了。
我猛地向前一冲,剑刃划开脖子的感觉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痛,想来我爹娘走时也没有那么难受罢。
穿着骨哨的绳子也被我这一动作划断了。
周围的士兵四下散开,我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血粘满了地毯,与营帐外的红日连成一片。
我的眼睛渐渐地看不清了,在我最后的意识消散之前,我动了动手指,将地上的骨哨攥进了手心里,只记着若我还能回到这世间,定要将商藜手刃,告祭我爹娘和大姜千千万万战死的将士们。
如果我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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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黎疏番外·巾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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